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太子追妻火葬场了吗/作者:青梅酿』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枝枝生得貌美,才情也绝佳。却自幼和家人走散,还磕伤了脑袋,被卖进了青楼弹了两年小曲儿,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哥哥。这两年,所有人都欺负她,她也不敢吱声。直到十五岁的出阁宴,枝枝害怕得险些哭晕过去,却看到最尊贵的席位上那人腰间的白玉佩,和她的刚好一...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哥哥,救我   七月底,就是临水的暖春楼也热得厉害。   枝枝坐在帘栊深处弹琵琶,低垂着一节玉白纤细的脖颈,翠绿夏衫被汗得有些薄透,隐隐能看出窈窕的身量。   坐在帘外的商贾早就听得心不在焉,只盯着枝枝雪白的面颊,和一片凝脂般的肌肤。   “这个姑娘,还有多久及笄?”   鸨儿就笑起来,“三日后就是枝枝姑娘的出阁宴,李老板可要赏脸啊。”   说是出阁宴,其实就是可以接客了。   只是枝枝长得好看,整个暖春楼也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姑娘,当然要办一场出阁宴,封个花魁好博个高价。   反正金陵城不缺有钱的商贾,更不缺出身显贵的读书人。   “自然,自然。”   李老板的目光还黏在枝枝的脖颈上,往下滑,又有些恼恨还要等上三日。   一支曲子弹完,枝枝抱着琵琶从后面出去。   江上的风吹过来,带来一丝凉意。   枝枝看着不远处的码头,秦淮河四通八达,最不少来往的有钱人。   只是今日的码头不似往日热闹,四周的道路上满是官兵,没有一个闲杂人吵嚷。渡口的官船也比往日的气派许多,却没有多少人走动。   想必是显贵中的显贵。   可她命若飘萍。   枝枝从两年前和家人走散,又磕伤了脑袋以后,就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哥哥。   可她想不起来哥哥长什么样子。   自然也不知道人来人往的江上,会不会有自己的哥哥路过。   只能日复一日眼巴巴地期望着,可以脱身。   可是三日后就是出阁宴,她虽然愚钝,却也被卖进了暖春楼两年,早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又等着你哥哥来救你?”   身后传来讥讽声,枝枝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卖进烟花巷的人了,还指望回去,真把自己当作什么贞洁烈女呢。”   芍药姑娘是暖春楼的上任头牌,可惜枝枝进来之后,她便没了往日风光,恨枝枝恨得呕血。   她不敢划破这张最恨的脸,只能一把拧在枝枝腰上,冷笑,“只要你一样在这楼里,便也是一条贱命,人老珠黄满身脏病,席子一卷丢出去野狗啃食,奢求什么出去!”   枝枝脑袋慢,慢了半拍才一口咬在芍药手上。   但是她咬得重,芍药叫得像是有人要杀她。   “贱人,你个娼妇小蹄子!”   芍药疼得哭,顾不得多少,一拳砸在枝枝肋骨上,打得枝枝摔到在地上,膝盖疼得一时间爬不起来。   鸨儿听到响动,一把按住枝枝。   “这小蹄子疯了,我就说了几句话,就把我这双手咬破了。”芍药惯会恶人先告状,欺负枝枝嘴皮子不利索,“妈妈,这双手起码两个月弹不了月琴,这得损失多少银子!”   “把她拉下去,关进暗室。”   枝枝想要分辨,说是芍药先打她。   可是每次她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分辨,都没人信她。   果然,这回也一样。   枝枝被人拉进了漆黑的房间,一直没有人给她送饭,枝枝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饿晕过去的。   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摆了好几个馒头和白粥。   枝枝一边吃,一边被人按着梳妆换衣裳。   等到懵懵懂懂被人塞来一把琵琶,推上台子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是三天之后了。   那么多人盯着,枝枝也不敢看。   她抱着琵琶,和往日一样弹了一首小曲儿。   枝枝能感觉到很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灼热又怪异,简直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她越弹越害怕,连指尖儿都颤抖起来,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眼泪模糊掉。   就在她的手指都要不听使唤的时候,这首曲子总算是弹完了。   枝枝整个人僵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颤抖,鸨儿走过来牵着枝枝的手,朝着侧面席位的李老板走去,“枝枝姑娘可就交给您了,你也要怜香惜玉些。”   枝枝不敢抬头,却想起芍药上次接这位李老板的客,足足四五日没出门。   她吓得一哆嗦,蓄在眼眶的眼泪啪嗒砸在地上。   “还要你说,这娇娇的小娘子,我最是喜欢。”李老板笑得很兴奋,丢出来一叠银票,“这三个月,都归我。”   一听三个月,枝枝不由哆嗦。   对面的中年胖商人却伸出手来搂枝枝的腰,枝枝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跑。   四周的龟公却早就守在四周,一把抓住了枝枝。枝枝吓得快要疯了,简直像是回到了十三岁被卖进来的时候。   只要今天委身李老板,她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等到哥哥带她回去了。   枝枝害怕,想要挣扎,但是她的力气却根本没有龟公大。   即便是这样,枝枝还是想尽办法抓住身边的东西,她踉踉跄跄,对拉她的人又是抓又是咬,胡乱扑腾着想要逃出去。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哥哥再不来救她,她就真的……   真的一辈子都要在这里卖笑了。   枝枝双手都抓出了血,只顾着往外扑腾。   不知道为什么,身后的龟公忽然不再上前抓她,枝枝顾不上思考,只顾着机会往前跑,想要逃出去。   只是还没跑几步,她便力竭摔在了地上。   今天出阁宴,就算是被饿了几天,鸨儿也不敢给她多吃,怕她闹肚子影响了客人的兴致,哪里还有力气和一群人较劲。   头晕得厉害,只能勉强抬起脸。   面前是一双绣着金线的云纹长靴,华贵雅致的四君子鹤氅下摆垂在地上,不见一丝尘埃,清贵整洁得像是天上的人。   枝枝连睁开眼都勉强,爬不起来。   她伸出满是血迹的手,死死抓住对方衣摆,带着忍着哭腔想要求他,却赫然看到他腰间的白玉佩。   她有一块一样的,模糊的记忆里,哥哥也有一块。   枝枝一下子哭出来。 第2章谢谢大人   枝枝不知道。   但是她见过的人里,只有这位贵人的威仪是最大的,也是生得最俊朗的。   她摇了摇头,咬唇时眼底又蓄满了眼泪,却又死死忍着没哭出来。   宋诣皱了皱眉,只扫了中年人一眼,便抬脚上了马车。中年人便也不再多言,服侍宋诣坐下,便放下了帘子。   侍卫瞧了一眼枝枝,也有些为难,还是道:“姑娘,随我们走吧。”   枝枝点了点头,把眼泪擦掉,老老实实跟在马车后面。   身侧迎面而来的马车驾得飞快,激起一片泥水,枝枝下意识侧过脸去护住脸面。   马车内玄衣青年余光只扫过一道女子的身影,并未看清,随手拉下了帘子。他深沉急切的目光落在身侧小厮身上,“可查出了,蝉音具体在秦淮哪?”   小厮不敢说话,“暂还未查出。”   “也罢,知道是在秦淮便好。”青年垂下眼,手里的书信被他展开,“楚亦竟也来了齐国,不知会不会惊动摄政王。”   “小侯爷与谢丞相当初都与长公主是至交,若非丞相脱不开身,想也如小侯爷一般不管不顾闯来了。”小厮劝解道。   青年却低笑了声,“若对吱吱当真真心,倒也叫我少了桩心事。”   青年的马车与宋诣的马车渐行渐远,直至不见。   侍卫们上了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后面。   枝枝却不会骑马,只能一路小跑跟着马车。   宋诣靠在车上,面色不太好看,   早就听说金陵风气奢靡,却不想整个秦淮河畔尽是花楼,多少良家女子被迫卖笑,反倒是那些勾结的官商算是敲尽了民脂民髓。   宋诣这次来金陵,表面上是为了审讯沈记米行的老板陈季垄断米价之事。   只是陈季一个区区米商,能垄断淮南东西两路,自然不可能不靠着勾结东北一带的官员。所以他来此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调查出建康府尹崔浩贪墨一事。   “殿下,喝口茶顺顺气。”   宋诣睁开眼,并没有接那碗茶。   太监刘成便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这位殿下虽然瞧着是个冷淡内敛的,却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做起事情来远不如表面那般随和淡漠,反倒是透着一股子狠劲儿。   车内静悄悄的,气氛有些沉闷。   宋诣淡淡道:“帘子拉开。”   刘成便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拉开了帘子。   宋诣朝着外头看去,原是想透透风,谁料一抬眼便瞧见那个小姑娘蠢巴巴地跟在马车后面,提着裙摆跑得狼狈极了。   本来就哭得眼圈通红,这时候被风一刮,连带着脸颊也红了,配着沾了一裙子的泥水,又丑又土。   宋诣觉得自己大概是被丑到了,莫名有点烦躁。   “停车。”   马车忽然停下来,枝枝还没意识到,要不车内伸出一只手抵住了她的额头,她就要一头撞上去了。   但还好并没有撞上去。   锦衣玉服的贵人坐在点了熏香的马车里,瞧着她,“上车。”   枝枝的眼里一下子又蓄了一捧泪,但是想起妈妈说贵人们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子,就又硬生生忍住了。   她走到马车前,踩着小凳子上去。   刘成笑眯眯地替她挑开了帘子,做了个请的姿势。   枝枝看着自己裙摆上还在往下滴的泥水,原本迈开的脚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她拘促地蹲在马夫身边的位置,试探着道:“大人,我不进去。”   她把自己满是泥水的裙子往身后藏了藏,“谢谢大人。”   刘成看了宋诣一眼,刚想说话。   宋诣已经托着腮,居高临下地瞧着枝枝,命令道:“进来。”   看到枝枝还在犹豫,刘成立刻道:“姑娘,快些进来吧。”   这时候,枝枝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提着裙摆,生怕弄脏了柔软干净的地毯,也不敢坐在看起来就很贵的椅子上,只好弯腰站在宋诣面前。   “你不愿意留在那里?”   枝枝一愣,没想到贵人会主动和自己说话,虽然更想问问他到底是谁,是不是自己的哥哥,却也只好回答,“不愿意。”   “为什么?”男子的嗓音清冷而沉稳,透着股子上位者才有的威仪。   “我害怕。”枝枝是真的害怕,她害怕那种古怪的目光,害怕芍药说的接客,更害怕一辈子被锁在暖香楼里。   宋诣看了她一会儿。   “你有一个哥哥?”   枝枝眼眶又湿了,她以为面前的人是自己盼了两年的哥哥,可他好像不是。   “大人,你真的不是我哥哥吗?”   不是哥哥,怎么会带着和她一样的玉佩。   可是她一下子又哭了起来,眼泪堵住了嗓子眼,她哭得说不上来话。   “我们主子是太子殿下,怎么会是你哥哥呢?”刘成也觉得这小姑娘怪可怜的,难怪殿下也肯多问几句话。   不过,就是瞧着怪蠢的。   殿下这人最讨厌蠢人,否则照这个姿色,倒是说不定能得几分青昧。   枝枝这回没哭,她也觉得不像。   大人是太子殿下,如果她是他的妹妹,她不就成了公主么?枝枝在暖春楼这两年,就是吵架都没吵赢过一次,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欺负她。   公主才不会这么蠢笨无用。 第3章你要冒充我的外室   枝枝却不大高兴。   虽然整个暖香楼的姑娘都想要嫁出去,做别人家的妾室。   但是枝枝不想,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做妾室是件很难堪的事情。而且,她还想找到自己的哥哥,回到家里。   殿下就算再好,她也不想做妾室。   枝枝心思浅,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小桃立刻就看出来枝枝不高兴。   “姑娘,留在殿下身边,是旁人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事情啊。”   枝枝坐在秋千上晃了晃脚,有些挫败,“我会想办法回报殿下的。”   其实她也有点喜欢殿下,悄悄的,又怕别人知道了会嘲笑她。   “那姑娘……”   枝枝想了想,“那我给殿下做点糕点送过去吧。”   小桃也盼着枝枝得宠,可是偏偏殿下把人送来就再也没来了,也只能撺掇枝枝去见宋诣,见她答应,忙不得把东西备齐了。   枝枝在暖香楼学过一点,因为需要拿出些亲自做的东西笼络客人。   只是她学得不好。   小桃看着枝枝动作生疏地筛粉蒸糕,觉得她应该不会,又觉得她大概只是没有天分而已。   糕点还没蒸好,她整张脸上就糊满了米粉,生火时被火舌舔了一口,额头上的刘海也卷起来了。   她皮肤也嫩,三两下磕碰出两道口子一个水泡,眼泪巴巴地看着蒸坏了的糕点。   瞧着倒是像个娇包小姐,不像是苦命人。   “姑娘,我来吧。”小桃放弃了挣扎。   枝枝却拿袖子抹了眼泪,摇摇头,“我自己来。”   如此反复,枝枝蒸坏了三次,才蒸出来一碟子漂亮的梅子糕。   她拿食盒装了,让人给宋诣送去。   想了想,又写了张纸条塞进去。   ——聊表寸心,望殿下咸安长乐。   小桃不认识字,却也觉得枝枝这笔字写得很好,漂亮隽秀,又很有力道风骨。这么一看,越发觉得枝枝不像是穷人家出身。   “姑娘原先是官家出身吗?”小桃不怕枝枝,问得很随意。   枝枝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小桃一愣,不再问了,只夸她,“姑娘的字真好看。”   枝枝进暖香楼之前就会写字,而且暖香楼里的夫子也说她字写得好,写诗也写得比秀才老爷还好,想来以前家境是极为殷实的。   所以她总想着,哥哥若是能找到她,肯定能把她带出去。   “我有一个哥哥。”枝枝低头,“我把殿下当成哥哥了,求他带我出来。”   小桃怜悯地看了枝枝一眼,拿着食盒出去,让人把糕点送了过去。   *   宋诣在衙门里住了两天,几乎没合眼。   淮南东西两路几乎占了整个大胤的经济命脉,陈季说是垄断米价,实际上却和不少行业有不少联系,互相勾结狼狈为奸。   一一挖出来本来就难,偏偏金陵这一带又是崔氏的地盘。   崔氏世代入朝为官,盘根错节不好调查。   “崔家贪墨的账本还没查到?”宋诣冷声问。   属下们吓得立刻跪下,唯唯诺诺,“已经在四处调查了,只是崔家的账做得滴水不漏……”   宋诣皱眉。   陈季已经捉拿归案了,这几日也审得七七八八。   若是再不走,崔家便会察觉到他们漏了马脚,到时候便更加无法查出崔氏贪墨的案底。   正在这时候,刘成从帘子外走进来,手里端着个食盒。   瞧见宋诣脸色不对,有些犹豫,想要不撞这个枪口。   宋诣却已经朝他看了过去,目光冷肃,“拿下去,案子没查出来,哪来的心思吃喝。”   刘成就知道了,宋诣现在是心情很不好。   这位太子爷心情好的时候不爱说话,心情不好了倒是像个爆竹,不凑过去都要噼里啪啦爆上一顿。   他赔着笑,“是枝枝姑娘着人送来的,说是谢殿下的恩惠,亲手做的。”   宋诣手里的案卷翻得快,带出一阵风声。   慢了半拍问道:“……什么姑娘,是何人?”   刘成就知道,这是压根不记得这么个人。   “是上回在暖香楼带出来的那个姑娘。”刘成恨不得宋诣少问两句直接把他赶下去,都不记得这么个人了,他还特意上来提,那不是没事找事么。   宋诣想起一张哭得可怜巴巴的脸。   就这么退下去,未免惹人嚼舌根子。   “先收下。”   宋诣随口吩咐了一句,就听到不远处的陈知州肚子咕了一声,他不由抬眼看了过去。   陈知州被看得胆寒,“臣臣臣……臣不饿。”   宋诣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本就冷峻的面目不由生出几分寒意,看得人不敢直视。   见宋诣并没有骂人,刘成连忙把食盒放下,打开来,端出两碟子糕点。   拿鸭蛋青色瓷碟子装着,半剔透的紫红糕点切成了菱形,上头撒了糖霜和酸梅粉,底下垫着冰,此时还带着淡淡的水雾。   早上都没吃饭的陈知州咕咚了一口口水。 第4章给殿下做个荷包   宋诣回头瞧着枝枝,第一次觉得这个呆呆笨笨的小姑娘生得倒是貌美。   皮肤白皙通透,细细长长的远山眉,水杏眼含着一汪春水,雾气蒙在漆黑的眼睫上,红唇微抿,乖巧纤弱里透着一丝过于美丽而生出的娇媚。   难怪那些人传得那样夸张,说他沉迷美色昏了头。   他确实有点失神,却也不过一瞬。   美人他见得多了,枝枝确实是美人中的美人,可他也不是能被美色迷心的蠢货。   “好,殿下说什么,枝枝都去做。”   小姑娘还是没有思考就直接答应了,她瞧着他,似乎有点高兴能为他做点什么,抿起唇角露出一个有点矜持的笑容,腮边露出一对梨涡。   她天真懵懂的样子透着股不知世事的妩媚,宋诣眸色深了几分,低头喝了口茶水。   枝枝想了想,想起来宋诣说的是外室,甚至不是妾室。   不过既然是假冒,那她也就完全不是他的妾室或者外室了,枝枝原本的几丝不快也都拂去了。   宋诣喝了口茶,这才抬起脸来。   他瞧了一眼不远处的西洋钟,也揉了揉额角,“你回去歇下吧。”   枝枝认认真真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殿下也是贵人,该行礼,于是屈膝福了福转身朝外走去。   一直走到帘子边上,她忽然想起来白天送出去的梅子糕,便转过身看向宋诣,“殿下,我做的梅子糕,好吃吗?”   宋诣的目光不自觉地瞧了少女的背影一眼,确忽然撞到枝枝转头,猝不及防和他目光对上。   他生平第一次有点不自在。   轻咳了一声,依旧是那副清冷淡漠的嗓音,只拿眼尾扫了枝枝一眼,“还不错。”   枝枝一下子笑起来。   于是宋诣补充了一句,“下次记得放糖。”   枝枝下意识想说自己没忘记放糖,便听见宋诣缓缓道:“孤不喜欢放盐的梅子糕。”   看着少女的表情变得有点窘迫,宋诣先前的那点不自然总算是消失了。他靠在尊位的太师椅上,金尊玉贵的手微微抬了抬,“回去吧。”   见枝枝出了门,宋诣难得坐着出了会儿神。   刘成进来的时候,他都没察觉。   刘成大概猜出了宋诣的打算,开口道:“殿下,已经让枝枝姑娘挪到了主院,您的东西也在主院安排好了。”   结果宋诣又皱眉了。   “把她挪回去。”   刘成这回不敢瞎猜了,老老实实问:“奴婢愚钝。”   宋诣扫了刘成一眼,起身朝着外头走去,直接朝着主院去了。   第二日,太子留宿在藏娇的外室院子里这事便不胫而走,在金陵城但凡有点人脉的大小官员都知道了,恨不得立刻涌上来巴结枝枝。   偏偏太子藏得严实,许多人在外头一蹲就是十几天,也没能进那院子瞧一瞧那女子生成什么祸国殃民的样子。   竟然能叫多年来半点风月不沾的太子殿下不管不顾。   外面那些人是如何想的,但是太子殿下确实日日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枝枝胆子小,性子也闷,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老老实实陪着太子殿下。殿下在窗前批阅书卷,窗外明亮的光线照进来,殿下认真的样子格外好看。   她跟殿下隔了老远,枝枝坐在门口的游廊上,坐在小几上画画。   ——这也是小桃教她的。   小桃说,殿下对她这么好,一碟梅子糕可不够,一定要多给殿下表达些心意,殿下才会记得她。   枝枝就听话地拿了笔墨纸砚,坐在廊下对着院子里的美人蕉描花样子。   美人蕉实在是简单,枝枝三两下就勾勒出了线条。   其余人全都退出去了,枝枝也没事做,于是跟着把不远处的海棠树,树后的窗户,还有窗户内皱眉写字的好看青年也描了进去。   枝枝画完最后一棵银杏树,才察觉到面前多了道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正好撞见了宋诣的目光。   对方并不意外,只是背着手,风吹过来的时候他的袖子微微浮动,有股很好闻的典雅香味儿。瞧着枝枝的画,有些欣赏的神色,“你这手工笔,是谁教的?”   宋诣自幼天资聪颖,对蠢人向来不屑一顾。   这个小姑娘呆呆笨笨,他并没有放在眼里,只是此时却有些意外了。   枝枝懵懂摇摇头,“不记得了。”   宋诣就想起来,这个小姑娘是被人牙子拐来卖进青楼,中间几经转手,就连他都没摸索出来她的出身。   不过,哪怕是在那样脏污的地方磋磨过,也是这样的温驯平静,必然心性还不算差。何况,寻常人家哪能学到这样一笔好字好画。   宋诣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多枝枝多了几分怜惜与认可。 第5章被殿下夸了   刘成觉得这小姑娘属实是蠢,真不知道殿下怎么就愿意让她参与计划。   但是蠢也有蠢的好,好拿捏。   譬如现在,“殿下可是交代过奴婢的,不等传膳不可去打搅。”刘成笑眯眯地瞧着枝枝,“枝枝姑娘若是实在担心,非现在送去不可,怕也只能让您送进去了。”   枝枝思考了一会儿。   她不想惹殿下生气,想了想,有些挫败,“那算了吧。”   刘成也不恼,仍旧等着。   枝枝却瞧着食盒,开口问刘成:“我拿进去暖着,好不好?”   少女的一双杏子眼毫无心机,此时这样乖乖瞧着刘成,让刘成也有点不好意思太拿乔,“姑娘若是愿意,这是极好的。”   说着,当真就把食盒递给了枝枝。   食盒最底下灌着热水,但是时间太久了,此时到手也是温温的。   枝枝对刘成道了谢,拎着食盒进了院子。这个院子带着厨房,上次做梅子糕的时候,枝枝已经大概摸清了有什么,此时只是暖一暖快要冷掉的菜,不算什么难事。   枝枝烧了水,把饭菜全放进去暖着了,自己才歇下来。   此时已经很晚了,枝枝一贯睡得早,瞌睡得不行。   等到意识到外间有动静,她才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站起来,晃晃悠悠朝外走。院子不大,一出厨房门她就瞧见了宋诣。   “殿下,饭菜热好了。”   宋诣没头没尾地听了这么一句话。   枝枝就又揉了揉眼睛,朝他走来,下意识似的抿出一点小猫似的笑,“刘公公的饭菜都凉了,我拿进来热过了,现在可以吃了。”   斑驳的灯光从屋子内漏出来,照在少女玉白的面颊上。   宋诣这才看到她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灰,倒是狼狈得有点好玩。   “那便传膳吧。”宋诣扫了一眼枝枝的脸,撇开目光不去看,连嗓音也是淡而清冷的,“这些事情,不必你亲自去做。”   枝枝一愣,委委屈屈,“可……可我也不会其他的呀。”   宋诣默然。   自己是打算把这个丫头留在身边当侍女,可也没想着磋磨她,让她当劳累辛苦的粗使丫鬟。   多少是他亲自救出来带在身边的人,还能苛待了不成?   “这些粗活,交给别人做便是。”   枝枝见宋诣进去,也转头去了厨房,把饭菜全都拿到正屋里。等摆好了,枝枝才退下去,又坐在廊子里晒月亮。   殿下刚刚好像不是嫌弃她,是……不希望她做这些有点脏累的活儿。   枝枝觉得自己今天格外聪明,就这么一小会,就把这个琢磨出来了。   等宋诣吃过饭,枝枝才去吃。   等到吃好了饭,宋诣却没有继续看书。他瞧着枝枝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后日你随我去太守府,是不是该穿得……俏丽些?”   她这灰扑扑的样子,配上满脸的迟钝,看起来完全不像传闻中勾魂夺魄的美人。   这样拉出去,怕是要嘲笑他的眼光。   枝枝一呆。   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小嗝,意识到自己正被宋诣盯着,脸颊悄悄红了。   宋诣倒是没太在意,他瞧着枝枝沉思了片刻,忽然喊道:“刘成。”   刘成吓得立刻诈尸,一溜烟钻进院子跪在宋诣面前。   宋诣倒没生气,只是天生的矜贵气教他有些凛然的傲气,不生气也叫人有点害怕得只敢仰望。   “去给她准备几身衣裳首饰。”他想了想,开口道:“再找个会梳头的,给她捯饬捯饬,后日随我一起出去。”   “早准备好了。”刘成笑得像是只老狐狸,“装扮着给殿下看看?”   宋诣面色有些古怪,摇了摇头,“行了,下去。”   刘成莫名其妙被叫进来,又莫名其妙被赶走,一时之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殿下今日怪怪的。   他从前可不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   枝枝懵懵懂懂站在那,宋诣瞧了她一眼,见刘成安排妥当了,也不再费心。他起身朝外走去,回了自己的院子,等到奏折也被搬走了,这个院子才只剩下枝枝一个人。   殿下其实很少说话,今天一整天,也就下午的时候看了眼她的工笔画,说了几句话。   今晚吃饭,又说了几句话。   可是殿下夸她工笔画得好,还说不让她做脏累的活儿。   枝枝坐在廊子上想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看了一眼白日里殿下看书的窗子。   若是可以一直这样坐在离殿下不远的地方,偷偷看殿下几眼,好像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事情了。   * 第6章总不能因为笨就不活了   崔浩一下子笑起来了,“多谢殿下赏脸。”   枝枝的琵琶早就准备好了,她从侍女的手里接过来,抱着琵琶走上搭起来的戏台子。台前放下一层淡红的帘子,被铜钩挽起来一半,隐隐约约露出帘后的人。   枝枝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她说当着那么些人面前弹琵琶,怕弹错给殿下丢脸。   殿下就说,这好说,到时候在前面放了帘子遮住便好。   不想真的,这戏台子前专程布置了半透的帘子。   她拨动琵琶弦,认认真真弹曲儿。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在暖香楼里的日子,又全然不一样。   那时候枝枝每天都在担心被人瞧上,提心吊胆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殿下就在下面,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在殿下面前折辱她。   台下的崔浩听不出小曲儿弹得好不好。   只是刚刚的美人那张好看的脸隔着帘子,几乎看不见,只能看到窈窕纤细的身影,影影绰绰的更加叫人勾得心尖儿痒。   可惜了,这样的美人。   崔浩没忍住看了一眼神情冷淡矜贵的太子殿下,陪着笑打趣道:“殿下将美人儿藏了这么久,大家都猜是什么样的妙人呢,今日一见,殿下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宋诣神情如旧,并不把崔浩的恭维放在心上。   他只是举了举杯,眉梢微动,凤眼里漏出一丝笑意,“比不上崔太守府上美人如云。”   “若是不嫌弃,下官自认眼光也算不得太差,届时挑几个身世清白的送给殿下?”崔浩眼珠一转,笑得谄媚。   枝枝这时候已经弹完了曲子,抱着琵琶从后面退下来,将琵琶递给了侍女,便又朝着宋诣的方向走来。恰好,就听到了崔浩最后的一句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枝枝忽然觉得心一紧,下意识看向宋诣。   她这一眼实在是不知道遮掩,宋诣下意识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似乎并不把崔浩的话放在心上,“不必,孤得枝枝,已足矣。”   似乎是为了演戏演全套,宋诣对着枝枝笑了笑。   他一贯是淡漠清贵的样子,这时一笑,便如初雪融化,透出几分温柔的暖意来。   枝枝恰好撞到他浅笑时的目光,只觉得心头一跳,不敢多看,眼睫一颤避开了宋诣的目光,心头慌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殿下是在做戏。   枝枝认真心头莫名的失落,抬手倒了两杯酒。   其中一杯被枝枝指尖一点,这才端起来,正要递给崔浩,崔浩已经笑了起来,自己立刻端起桌上那杯,“怎么敢劳殿下身边的人敬我,我敬枝枝姑娘。”   枝枝被迫拿了下了药的那杯,不敢露出端倪,只好跟着笑,仰起下颌把那杯酒喝掉了。   枝枝忍不住想,还好自己多把药粉染了好几个指甲。   她这回又倒了两杯酒,为了以防万一,枝枝这回直接把两杯酒都下了药。   “枝枝敬大人一杯,”她怀着目的,觉得心跳得有点快,“枝枝虽然待在殿下身边,可也不能白白受了大人的礼,请大人务必接受枝枝的酒。”   崔浩却盯着枝枝的脸不放,若是太子当真爱惜这女子,绝不会带出来抛头露面给这么多男人看。今日带过来,还特地让她弹琵琶给他祝寿。   朝野中送姬妾的事情多了去,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他崔浩虽然只是一方太守,可崔氏在金陵的权势盘根错节,就算是太子来了金陵,也只有对他崔氏的人拉拢的份儿。   殿下把这女子带来,怕是想要送给他来显示恩泽,好拉拢他崔浩。   这样想着,难免有些飘了,“怎么敢不赏脸。”话是这么说着,手却已经落在了枝枝的胳膊上,借着三分微醺的醉意朝着枝枝靠来,“美人琵琶弹得好,不知道会不会跳舞?”   枝枝想要避开,却被按着避不开。   “会……会一点。”她握着酒盏,看着崔浩把那杯酒喝光,才松了口气。   崔浩看宋诣没露出不悦的神色,心下确信了几分猜想,借着酒意越发大胆,伸手便落在了枝枝的脖颈上。   枝枝吓得一瑟缩,手里的酒盏落地。   男人身上的酒臭味扑面而来,落在脖颈上的手油腻而湿热,像是什么黏腻恶心的东西一样。枝枝一下子想起李老板,从骨子里升腾出一股恐惧,浑身都冒出一股冷汗来。   宋诣侧目,朝着崔浩看来。   青年目光冷冽而凉薄,天生的清贵气从骨头缝里透出来,一眼就叫人心惊胆颤。崔浩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哆嗦着松开放在枝枝肩膀上的手。   “枝枝,过来。”   枝枝的眼前发白,宋诣从容清淡的嗓音响起,也带着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后知后觉地蜷起指骨,矮身在宋诣身侧坐下,垂着雪白修长的脖颈不说话,只有额头上被冷汗打湿的碎发贴在冷白的面颊上。   这小姑娘藏不住情绪,宋诣一看就知道她被吓到了。   这件事由他而起,他也猜得出来枝枝害怕那些不怀好心的男人,难免多了几分歉疚。 第7章殿下,你的书拿倒了   枝枝哭了好久,总算是把眼泪忍下来了。   她擦掉眼泪,抬起红得像是兔子一样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宋诣。宋诣沉着脸,黑沉的眸子深不见底,凶得不行,“有孤在你身后,你下次若还是被人这样得寸进尺地欺负,孤可不管你。”   枝枝咬唇,忽然有点想笑。   不过她确实笑了,潋滟的水杏眼弯起来,颊边有一个俏生生的梨涡,“殿下,枝枝下次不会了。”   宋诣只是扬了扬眉,不说话。   少女的身上褪掉了一点瑟缩的胆怯感,加上眼底明亮的笑意,显得有点莫名的生动俏皮,“枝枝有殿下保护,以后不会害怕。”   宋诣头一次被一个少女以这样炽热而懵懂的目光看着,无端有些别扭。   他借着低头捡书的动作避开枝枝的目光,然后把书放在手里,垂着眼,却没法把目光落在书上的字上,他总觉得自己对待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要和别人不一样些。   可说哪里不对劲,似乎也说不上来。   毕竟,她是他亲自救出来的,也合该是他照顾好她。   “殿下,你的书拿倒了。”   难得沉迷于心事之中的太子殿下被枝枝喊回了神,一看手里倒着的书,宋诣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装作是若无其事地把书掉过来,然后翻了一页。   “孤……”宋诣有些不自在,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淡淡扫了枝枝一眼,“孤刚刚在看书上的图。”   枝枝认真地点了点头,看起来确信不疑。   “这图有些复杂,孤倒过来看看不同位置。”宋诣解释完全了,才继续看书。   见宋诣不再和自己说话,枝枝把桌上的茶饼泡了,放在了宋诣身边,这才抬手拨开帘子,想要看看离他们住的院子还有多远的路程。   只是帘子才挑开一角,羽箭刺破空气的尖锐声便刺过耳膜。   噗呲一声,朝着宋诣而去。   枝枝想也没想,一把扑向宋诣,将他压在身下。   肩头火辣辣的疼,枝枝哆嗦了一下子,就被宋诣扣住腰带到角落。   她窝在宋诣怀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好,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就被拉得飞快,颠簸得人连在车厢底部都坐不住。   “就待在角落不要出声。”宋诣交代了枝枝一句,便挑开帘子,抽出腰间佩剑将车夫斩杀,踹下去尸体握住缰绳,一扬马鞭调转方向,朝着城中的方向而去。   整个金陵都是崔氏的势力,也难怪在发现宋诣的人偷拿了账房钥匙之后,嚣张到派人刺杀。   枝枝靠在马车内,捂住流血的肩膀。   但是很奇怪,她反而不是很害怕。   埋伏在道旁的人接连放暗箭,偏偏马夫早就被买通,偷偷将他们带到了偏僻的郊外。此时这样大的阵仗,也不会有人报官。   当然,就算是报官了,掌握在崔氏手里的金陵驻军也未必救人。   马车实在太慢,道旁四处都是埋伏。   照这个速度冲出埋伏,到时候两个人也要被戳成刺猬了。   思及此,宋诣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挑开帘子朝枝枝伸过去,嗓音沉稳而急促,“出来,我带你上马。”   要安抚鼓励的话还没说出口,印象中胆小爱哭的小姑娘就已经伸出了手,满是冷汗的柔软掌心贴上来,坚定地握住他,朝着他矮身快步朝外而来。   宋诣抓住枝枝的手,将朝自己扑来的少女一拉,带着腰搂入怀中,一手斩断马车。   一拉受惊狂奔的马匹,稍稍制住惊马,便带着枝枝跃上马背。   枝枝的脑袋埋在宋诣怀里,只觉得自己像是一片风筝,但是被宋诣稳稳带在怀里,丝毫都不怕断了线。   一上马,耳边的风声便可以听见,呼啦地卷着衣角而过。   身侧羽箭破空,但是宋诣几乎将她整个人藏在怀里,她就连想要挣出来看一看四周都做不到,只能老老实实缩在宋诣怀里不添乱。   “害怕吗?”   宋诣似乎毫不惊慌,稳稳地握着缰绳,一手将人带在怀里,还有闲暇问了这么一句。   枝枝心口怦怦直跳,说不上来是害怕还是……有点说不上来的悸动,但还是尽量用了最大的嗓音回答道:“不怕。”   风哗啦吹过来,发丝扫过面颊,有点痒。   宋诣一贯冷清沉稳的嗓音也被染了几分意气风发的氛围,“有孤在,你不会有事。”   枝枝也这样觉得。   殿下这么好,她见过的所有人里没有一个人能比殿下更厉害,当然也是什么都能做到。   马受了惊,在宋诣的鞭子下狂奔。   宋诣出身皇室,用的从来是未经混血的汗血宝马,性子桀骜难驯。而身下这匹马虽然发了怒,到底也只是本国的矮脚马,性格温驯,宋诣驾驭起来不在话下。   他怀里揽着枝枝,并未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危。   崔氏再狂,也不会狂到真的杀了当朝太子。   此举无非是为了混淆视听。   崔浩的目的是护卫长身上的账本,不是他自己。但是随从才带了这么些,此时已经冒出来帮他挡箭了,护卫长那边就不那么安全了。   “走,去找陈护卫。”   宋诣一剑斩断斜刺而来的羽箭,率先抄近路朝着城内去了。   身后的人不敢追到有人的地方,宋诣很快便进了街道,只是这时候四周冒出来一群闹哄哄的乞丐,不要命地朝着宋诣的马蹄下滚来。   宋诣皱眉勒马,马匹一声长嘶,越发受惊地想要甩掉身上的人。   枝枝缩在宋诣怀里,生怕自己动了一下子,就影响了殿下赶路。   只是忽然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裙子,她猛然踉跄,宋诣的注意力放在了受惊的马上,一个不查,枝枝便被地上的乞丐一把拉走。   枝枝吓得尖叫,一把抓住宋诣。   “滚。”   宋诣嗓音森冷,腰间长剑出鞘,干脆利落地斩掉了为首乞丐的脑袋。   温热猩红的血溅到枝枝脸上,她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乞丐们已经吓得疯叫着逃窜了。   宋诣倾身,朝着半跪在地上的少女伸手,“上来。”   少女黑白分明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余光分明扫过滴血的长剑,但是还是立刻握住了宋诣的手,往上一踮,被宋诣捞住腰带了上去。   宋诣调转马头,领着身后的护卫去找护卫长。   他的手沉稳有力,扶着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似乎稍微用一点力就能折断一样。只是他搂得很稳,似乎防备着再出一点意外,她便跌了下去,失去了他的保护。   “殿下,我不怕你。”   风声夹杂着马蹄声中,他怀里的小姑娘说道。   宋诣低笑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宋诣很快就找到了正被围攻的护卫长。身后的护卫都是贴身保护宋诣的,此时来对付崔氏的人,倒也是小题大做。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被活捉的杀手咬破毒囊自杀了。   但是假账都被带出来了,这点小事倒也微不足道。   一行人回了别院,宋诣没有歇息,他只是让人把枝枝带回去安顿,特意交代小桃煮安神汤给她,让枝枝睡一觉。   枝枝喝过安神汤,又泡了个热水澡,困得不行。   只是她惦记着殿下,想要等殿下忙空了,亲口问问殿下有没有受伤。可惜一直等到深夜,她坐在桌子前睡着了,殿下还是没有出书房。   宋诣在金陵盘桓数日,为的就是这本账本。   其余的东西早在这大半个月都搜查出来了,只是没有账本作证,无法摆出来。宋诣连夜和属官将证据整理完毕,派出几道人混淆视线,最后自己带着其中一部分,打算次日便启程去京都。   宋诣一直在书房待到了天亮,刘成也收拾好了东西。   所以枝枝一觉醒来,太子殿下的所有东西全都收拾好了,连她自己的东西也被小桃收拾好了,只消带个人去京都就可以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枝枝根本没有设想过会这样。   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踏上了前往京都的路上。   不知道是不是刘成刻意安排,枝枝被安排在了宋诣身边。   宋诣昨晚熬了个通宵,此时心里又盘算着回去如何复命,未免没有搭理枝枝。他实在困倦,只好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实则是在想回去如何和京都的人周旋。   枝枝看得出来宋诣很困很累。   她轻手轻脚的,在车里点了一支线香,连她自己也觉得舒心了些,才坐在宋诣身边问道:“殿下,我给你揉揉穴位好不好?”   宋诣冷不丁听到她的声音,忽然睁眼。   少女靠得有点紧,衣衫上染着舒心的香味儿,倒是不叫人讨厌。   “嗯。”   他含糊应了声,心里想着,若是刘成那张老脸凑得这么近,实在是让人恶寒。   枝枝就跪坐在宋诣身边,用指腹打着旋儿给他揉太阳穴。这个大概是她从前就会的,之前在暖香楼的时候,就有不少宿醉的姑娘们找枝枝揉揉。   少女指尖柔软温热,呼吸若有似无地吹拂到发丝上,有点痒。   宋诣原本是沉下去的一颗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乱七八糟地浮躁了起来。 第8章别叫男人碰了她,又将她吓哭了   宋诣眉头蹙了蹙,忽然睁开了眼。   枝枝还是乖顺地跪坐在他身侧,专注认真地揉着他的太阳穴。似乎是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她朝着宋诣看过来,手里的动作轻了些。   “无事。”   宋诣嗓音有些紧,又闭了眼。   这个小姑娘将他当做是哥哥,他之前又打听过她的底细,暖香楼里的人确实说过枝枝有个哥哥。这些日子他都在替她找那个哥哥,可惜连她从哪里转卖来的都没查出来。   何况,两年前四处都是战乱,她是不是齐国人都未可知。   按照之前想的,给她找门婚事嫁出去也不好。   枝枝是个心思单纯的,高贵大户里脏污,小门小户又欺负她和顺。怎么想,都不大妥当,倒是不如暂时留在身边当个婢女,他和身边的人□□□□。   到时候懂事了,又在东宫抬了身价,不这么容易被欺负了,再考虑将来也不迟。   到时候,不仅更好给她找个好人家,还不必担心她这么笨被欺负。   东宫也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   这样一想,宋诣就觉得十分合适,就不在思索这件事了。   不过一个小姑娘罢了,并不值得他费什么心神。   枝枝看着殿下皱起眉,又舒展了眉头,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昨天她实在是太累了,喝了安神汤脑袋就抬不起来。现在想想,昨天殿下表现得那么运筹帷幄,肯定是被很多人这样算计过。   而且昨天,是殿下保护的她。   “殿下,你睡一会吧。”枝枝开口道,“我不会吵你的。”   宋诣睁开眼,看了枝枝一眼。   “孤暂且睡不着。”宋诣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在这个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面前,他反而觉得放松,“这一路上,必定不会安宁。”   罪证一旦被他带到京都,崔氏将要迎接的就是灭门的惨案。   泥人尚有三分气性,何况是在金陵东西两路盘根错节的崔氏,想也知道被逼急了该怎样疯狂反扑。   枝枝皱眉思索了一会,老老实实问道:“还会有人来追杀我们吗?”   “是啊。”宋诣倒是无端有些喜欢枝枝这种不把他当主子的感觉,反倒像是和个正常人说话,“你怕吗?”   少女的脸上明晃晃写着几个字。   ——怕得要命。   她犹豫好久,还是没说话,垂着纤长的眼睫给宋诣揉太阳穴。   宋诣没等到她显而易见的话,倒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落似的,自顾自补了句,“孤没那么容易死,所以,你也不会。”   “殿下,您的命和枝枝的命不一样。”枝枝想起暖香楼里的妈妈说的话,“我是贱命,天生就是要过苦日子的,都注定了,也没法子说个不字。”   宋诣生来清贵,不喜欢这样的话,冷了脸。   做什么这样自甘轻贱。   枝枝却没看他,自顾自道:“不过,殿下,若是我认命,也就没有您带我出去。”她一下子笑起来,杏子眼里好像是有亮晶晶的蜂蜜,“枝枝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您。”   她看他的目光热烈而专注,炽热得叫人心虚。   宋诣淡嗤了一声,不过是他随手的一件事,做什么值得她这样觉得他是个好人。   这样一想,反倒越发觉得她卑微可怜,像是安慰小猫小狗似的,胡乱伸手揉了揉枝枝的脑袋,“这算什么,孤不过是随手把你带出来了罢了。”   这点权利在东宫太子的身份比起来,微不足道。   枝枝摇摇头,“殿下,您不懂。”   宋诣没有跟个小姑娘计较的心思,只觉得枝枝确实可怜。天下万民,生在沟壑之中,想要挣扎过权势的倾覆何其困难,只能一点一点被压得窒息过去罢了。   “好了,都过去了。”   他生来清贵,自然知道蝼蚁活得艰难,可他也没办法捞起来每一个蝼蚁,至少枝枝已经不必过那样的日子了,她没道理还继续悲叹下去。   枝枝点点头,觉得殿下这样安慰她,是真的和旁的贵人不一样。   殿下可真好。   她从前见过的那些贵人,只想着将她们践踏到泥里去,然后高高在上地瞧着,嫌弃她们脏污。   枝枝给宋诣揉着太阳穴,见他再次合上了眼,忍不住偷偷看殿下的眉眼。和丫鬟们私底下说的一样,枝枝也觉得殿下生得很好看,眉宇修长凌厉,清贵的凤眼微微上挑,此时眼睫垂出一道深沉的阴影,比她画的工笔画好看多了。   而且殿下还那么厉害,骑马骑得好,处理政事也处理得好。   甚至传闻两年前,十七岁的殿下便斩杀了敌国黎国上一任皇帝,导致黎国皇室被摄政王控制,半死不活,再也威胁不了齐国。   甚至是当时走丢的先皇亲妹妹,黎国唯一的长公主,到现在都没找到,以至于皇室在黎国都没脸面。   宋诣却在想,崔氏的人会在哪里动手。   马车行走了两天一夜,才到驿站。   一行人都累得不行,枝枝扶着宋诣下了车,跟着走进驿站。驿站的驿使连忙上前牵马,将人迎了进去,开始烧水准备饭菜。   大概也就半个时辰,饭菜都准备好了。   刘成对枝枝招了招手,安排道:“姑娘便在殿下身边,给殿下布菜,伺候殿下吃好了再吃饭。”   枝枝感恩殿下救自己,哪有不答应的,乖乖点了点头道:“还是什么都给殿下夹一点是吗?”   “姑娘聪慧。”刘成夸了枝枝一句,给枝枝塞了两块糖,“殿下性子虽然冷淡,但只要不出大差错,什么都是可以的。”   枝枝犹豫着收了刘成的糖,剥开来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刘成给自己糖。   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去宋诣身边布菜,只是菜夹到了宋诣碗里,他却不动,只是看了枝枝一眼。   枝枝莫名其妙,又自觉不聪明可能猜不对,只好问道:“殿下?”   宋诣眉眼平静,拨着念珠的手微顿,“你先动筷子,”说完补充了一句,“每一样都吃一点。”   枝枝不明所以,但宋诣只是瞧着她。   她想了想,殿下这么好,应该是怕她等会吃的饭菜凉掉了。   “殿下,您不先吃吗?”   青年目光清冷深沉,带着枝枝看不懂的矜贵从容,淡淡道:“孤吃饭食之前,都需要身边的人尝过,孤再动筷子。”   枝枝无法理解,在暖香楼大家一起吃饭,都是地位最高的妈妈先动筷子。但是殿下说出这么奇怪的规矩,应该是真的只是找借口让她先吃热饭,否则按规矩,她肯定只能吃剩下的。   “嗯。”枝枝笑眯眯地点了下头。   少女杏子眼清透如水,笑起来有光亮,真的捡起筷子往嘴里夹。   她笑得这么开心,明显是真的不知道他是为了让她试出饭菜是否有毒,相反好像还很感激他似的。   宋诣一下子觉得烦躁恼火,抬手打掉了枝枝的筷子,冷声道:“刘成,死哪去了,谁叫你把外人叫过来给孤布菜的?”   枝枝手里的筷子一下子落地,她呆了一会。   “下去。”宋诣只高高在上地扫了枝枝一眼。   枝枝不明所以,却很害怕他这样的贵人发怒,只好咬着唇行了个礼,朝旁边的角落走去,眼里的泪水摇摇欲坠,不知道为什么殿下忽然嫌弃她只是个外人。   众目睽睽之下,打掉她的筷子,叫她走开。   刘成急忙上前认错,自然顾不上枝枝。   四周的人枝枝都不认识,她也不属于宋诣的人。她走到院子里的茉莉花树下,也不知道可以做什么,只好蹲在那避开屋内所有人的视线。   这里确实很隐蔽,但是蚊子很多。   这样炎热的天气,枝枝的衣裳挡不住蚊子咬,耳边全是嗡嗡的叫声,身上痒得要命。   枝枝也很饿,可是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子,就连小桃也没带来,她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吃饭。但是想想留在暖香楼,现在至少还不用担心被人欺负,好像也挺好的。   这样一想,枝枝的心情又好起来了。   暮色渐沉。   宋诣吃过了饭,一扫四周没见到枝枝,还没开口,刘成立刻道:“奴婢让厨房给枝枝姑娘留了一份饭,这就去给她取来。”   刘成是宋诣母亲留下的人,他一贯信得过,很多消息也要靠刘成来收,自然不会撂脸子。   他只点了点头,道:“看着些,别叫男人碰了她,又将她吓哭了。”   那小姑娘大概是留下阴影了,男人只要稍稍动手脚,她就害怕得不得了,宋诣漫不经心地想着。   拍着蚊子的枝枝正要走进来,就听见宋诣这么一句话。她原本已经好转的心情彻底好起来,甚至嘴角都忍不住翘了翘,殿下竟然知道她很怕男子。   “奴婢会多关照枝枝姑娘。”刘成答应得很恳切。   宋诣从未对一个女子这样上心,他若是不懂攀附,岂不是蠢了。   何况刚刚,宋诣也确实舍不得让枝枝去替他试饭菜中是否下了毒,由此可见他猜的确实不假。   送走了宋诣,刘成才对着枝枝弓腰笑起来,“枝枝姑娘,咱家已经叫厨房给你留了饭菜,外面都是男子,不大方便用膳,已经送到你房里去了。”   枝枝受宠若惊,连忙屈膝行礼,“多谢公公。”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求评论呀qwq 第9章你对孤这么好,到底是想要什么   刘成看着枝枝的背影走远,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转而去安排其他的事情。   枝枝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现在已经很晚了,她确实很饿很饿。枝枝一个人在桌子前吃了饭,收拾好碗筷,端着托盘推开门朝厨房走。   夜晚的驿站正堂里也点着灯,随从们都去休息了,只剩下刚从门外走进来。   青年长身玉立,暖黄的灯火照得他眉眼轮廓深沉俊秀。   枝枝不动声色垂下眼睫,不想被殿下察觉她看他。   擦肩而过时,宋诣却脚步顿了顿,狭长的凤眼微凛,目光落在她面上,“待会来我房间值夜。”   枝枝不知道为什么要值夜,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没道理拒绝殿下,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那我待会就去殿下的房间。”   宋诣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看枝枝。   枝枝把碗筷送了回去,回到自己的房间快速洗漱换了衣裳,便立刻朝着另一头宋诣的房间走去。   屋内点着蜡烛,照出了宋诣的剪影。枝枝敲了敲门,无端有点紧张,“殿下,我可以现在进来么?”   里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枝枝便推门走了进去,迟疑片刻将门反插上了,才老老实实地站在宋诣身后,犹豫片刻给宋诣倒了一碗茶。   “今夜不会安宁,你不要睡。”宋诣交代了一句,却并没有喝茶。   枝枝才经历过从崔家出来的追杀,宋诣这么一说,她就大致知道了是什么,登时有点担心宋诣。   宋诣手里翻着一本书,他看书很快,翻页时才分神冷不丁道:“孤带你出来时,便说你可以走。”大概是出身高贵,他身上带着股子令人仰望的清贵冷漠,“留在孤身边,便少不了算计和危险。”   枝枝想起前两天的危险,虽然当时很害怕,可是殿下将她保护得很好。   “枝枝不怕。”枝枝说得干脆,她虽然胆子小,但是应该不算懦弱,“只要跟在殿下身边,就很好了。”   宋诣握著书卷的指骨紧了几分,随即又如常,他难得抬眼看了枝枝一眼,怜悯似的道:“孤身边虽然有泼天富贵,可胆子不够大又不够聪明的人,都留不长久。”   “我不怕。”枝枝露出一点天真明媚的笑容,和她总是怯生生的样子不大一样。   宋诣没有说话。   室内只有灯火偶尔跳跃一下。   宋诣翻书的速度很快,只垂着眼睑看书,一直把这本书翻完了,才如梦初醒似的合上书。   枝枝在打瞌睡,她站在柜子前,下巴快要砸到胸口了。   真是心大,他都提醒了,今晚不会安宁,她站着都睡得着。   要是真发生不测,所有人都会尽量保护他,一定顾及不上枝枝一个小丫头。他将人带在身边,已经算是废了十二分的心思,结果原主倒是丝毫不害怕这些。   也不知道是蠢的还是单纯的。   枝枝的脑袋越来越低,忽然往下一砸,吓得她一下子惊醒。可又没完全醒来,只是下意识抬了抬脑袋,又继续瞌睡去了。   宋诣看得好笑,手里的书也看完了,一时之间也没什么消遣,便瞧着枝枝周而复始地小鸡啄米。   枝枝是被宋诣看醒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福至心灵地一睁眼,就瞧见宋诣书也不看地瞧着她,眼底满是看戏的色彩。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迷迷糊糊一直打瞌睡她也是知道的,也不知道殿下是看她打瞌睡看了多久。这样站着都能睡成这样,她自己都觉得很尴尬。   “殿……殿下。”   枝枝手足无措,红晕染透小巧的耳垂,一直从面颊浮到含着水光的杏子旁。   俏生生的,像是初春最水灵的杏花。   “这么困?”宋诣这人也不是时时都喜欢端着架子,调笑似的看着枝枝,“孤倒是第一次瞧见站着睡觉的人,倒要多谢你给孤长了见识。”   枝枝脑子里轰地一声空了,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下多正经宽容的人啊,竟然都挤兑她了。   “我……”枝枝看着宋诣含笑的凤眼,越发羞窘,很气自己在殿下面前竟然没忍住睡意,“我以前,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爱睡觉。”   她说的是真的,暖香楼里每一天都担惊受怕,枝枝几乎每夜都睡不安稳。   一直到被宋诣带了出来。   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好像忍不住开始补之前少掉的睡眠,她每天都能安安稳稳地睡好久,实在是变得受不住熬夜了。   宋诣似笑非笑,也不知道相不相信她的话。   枝枝觉得,他大概是不信的,却也不好追着一直解释,只好委委屈屈地咬了咬唇,不说话,心里想着一定不能再打瞌睡。 第10章殿下应该也是喜欢她的吧   枝枝一愣,过了一会儿才道:“是殿下救了我。”   “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毫不犹豫豁出命去救孤?”宋诣看着枝枝,他身边不缺忠心的奴婢,可他也知道,若是真到了生死关头,这些奴婢却未必能毫不犹豫豁出命来保护他。   谁的命,都没有自己的命金贵。   枝枝也忍不住想,她当时怎么就能生出这样的勇气来。   就算是换成在她快被打死时给她偷了半个馊馒头的小水,她看着那么锐利的刀,也会害怕得犹豫。但是这个人是殿下,她好像就能生出这样奋不顾身的勇气来。   枝枝皱着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忽然察觉到宋诣的目光看向他。   青年矜贵疏离得像是金玉雕琢成的神像,美好得让人恍惚,枝枝的心口一下子又跳动起来,一股暖流像是蜜一样在心尖淌开,她恍惚间好像明白了。   殿下值得,她愿意不顾一切保护殿下。   殿下他,和别人不一样。   “怎么了?”宋诣不知道咬唇沉思的枝枝为什么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只觉得她的目光灼人,像是狂热的信徒参拜神佛,“以后不要这样,孤不需要你冒险。”   她只是个柔弱娇气的小姑娘罢了,他还不至于要她保护。   枝枝的杏子眼仍旧是亮晶晶的,她看着宋诣,很认真地点头,“枝枝以后再也不叫殿下担心了。”   宋诣皱了皱眉,并没有再说话。   此时还是夜里,宋诣也有些乏了,靠着马车小憩了会儿。   枝枝睡不着,她看着手里被殿下亲手包扎的伤口,还有染着殿下身上香味的帕子,以及这件温暖且带着殿□□温的氅衣,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   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也从来没有人在意她是否受伤。   她缩成一团,眼睫颤了颤,小心翼翼地朝着宋诣身侧挨了挨。睡梦中的青年并未觉察,只是侧身时,不小心按住了枝枝的袖子。   枝枝的目光就落在袖子上,然后弯着唇角闭上眼。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脑袋歪得离谱,枝枝后知后觉抬头,余光才看到自己睡梦中枕着的是宋诣的肩膀,吓得她一下子往旁边一挪,“殿下,我……”   “醒了,下车。”宋诣没有计较她僭越。   枝枝连忙起身,在宋诣眼神的示意下挑开帘子下了马车。   原来现在天已经亮了,马车也进了城内,现在正停在一家医馆前面。   枝枝不知道自己耽搁了多少时间,只好连忙走进去。大夫很快就把枝枝的伤口处理好了,包扎好之后,又给了枝枝干净的纱布和药粉,交代如何换洗之后才作罢。   宋诣赶着回去复命,见枝枝伤口收拾好了,从马车内挑开帘子淡淡问道:“好了?”   枝枝一急,连忙点头朝外走,“好了。”   只是她提着裙子小跑了几乎,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折过身进去拿了一个什么塞进袖子。   隔得远,宋诣看不清楚,也不大在意,只隐约觉得像是那条被血染透的脏帕子。   枝枝被安排到了后面的马车,宋诣直接走了,剩下刘成带着枝枝到了一处僻静的宅子。枝枝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进去了。   刘成安排好一切后,才交代枝枝。   “殿下的意思是,先把姑娘安置下来,届时给姑娘造一个清白干净的家世,好进东宫侍奉殿下起居。”   “不过,殿下也交代奴婢,务必问问姑娘,若是姑娘不愿意去东宫做侍女,给姑娘安排一桩婚事嫁出去,此后落脚安稳也不是难事。”   枝枝直愣愣听着,她犹豫好久,才问道:“那我……那我能不能,先找到我哥哥。”   刘成笑起来,“这个,殿下找了许久,都找不到。”   “两年前世道不安稳,姑娘的家人若是能找到,殿下早就将您送回家里去了。”   枝枝茫然地站在窗子前,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她盼了两年,每时每刻都在等着自己的哥哥接自己出去。虽然很多东西她都忘记了,可是确实隐约记得,哥哥对自己极好,绝不会丢下自己。   可,若是哥哥已经死了呢?   刘成看着泪眼朦胧的少女,一时之间也有些感慨。   任是一个人多冷酷无情或是黑心烂肝,心中也是有家人的一方天地的,何况枝枝还是个天真柔弱的小姑娘,对于她来说,若是没有遇到殿下,哥哥就是她唯一的盼头。   “姑娘,节哀。”   “人呐,要往前看,您有殿下庇佑着,到底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被人欺负不是?”   枝枝的眼泪一下子砸下来,手足无措地背过身去,不想当着刘成的面哭,“多谢公公……我,我先想想……”   刘成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枝枝一下子蹲下来,坐在地上哭起来。   两年前她十三岁,什么都不记得,脑子也笨,简直是任人捏扁搓圆地欺负透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好一点,她指望着殿下能帮她找到家人,结果刘成却说她的家人多半是不在了。   她一个人,不会谋生,也不够聪明坚强。   枝枝抹了一把泪,忍着眼泪不流下来,可是看到袖子里掉出来的那张带血的帕子,她忽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只有殿下对她好,她只有殿下了。   她一定要陪在殿下身边,一定不能让殿下也丢掉自己。   枝枝想起宋诣在崔太守欺负她时保护她,遇到刺客时也把她带在身边护着,想起他亲手为她包扎伤口……殿下对她这么好,应该也是喜欢她的吧。   *   宋诣一入京都便换上快马,入宫门复命。   崔氏贪墨的证据已经搜集完毕,此时分成几路的证据也先到了京都,只剩下最重要的账本藏在宋诣本人身上。   御史已经弹劾过了这件事,宋诣拿出最后的罪证,皇帝便将早就拟好的圣旨传了下去。   这件事办得过于漂亮,皇帝也十分高兴,不仅将宋诣夸赞了一番,又给他批了一个月的假,让他先行休息。   从皇帝那出来,宋诣又马不停蹄,去了皇太后所在的慈安殿。   当今东宫太子虽然名满天下,被万民称道聪慧勇毅,实际上生母李皇后早些年便和皇帝离心被废除后位,郁郁死于冷宫,至于李氏的母家也被先帝借着改革的名号铲除了。   皇帝虽然也夸赞宋诣聪慧,却更偏爱十七皇子。   如今整个皇室里,宋诣唯一能稍稍倚仗的,便是这位皇祖母。   皇太后很喜欢宋诣这个长孙,聪颖俊秀,怎么都比其余十几个孙子更顺眼。要说哪里不好,就是这脾气有些像他那早死的母亲,过于骄矜固执了些。   “在金陵这些日子可过得习惯?”不过,皇太后今日还有些别的话要说,“听说,你从金陵带了个烟花女子回来。”   宋诣一向知道祖母手眼通天,却也没想到消息敏捷到这种地步。   不过他也没什么可否认的,坦坦荡荡承认道:“那小姑娘出阁宴上抵死不从,孙儿见她可怜,便救了出来,是个清白干净的姑娘。”   太后垂下眼睫轻笑,“那地方出来的,能干净到哪里去?”不过她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淡淡道:你当年和黎国长公主定的婚事,这么些年了,她至今找不到踪影,倒是把你的婚事耽搁下来了。”   宋诣皱了皱眉,神态却还是恭敬沉静的。   “蝉音那丫头若是长大了,想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太后浮了浮茶沫,目光微动,“可两年前,是你亲手斩杀的她兄长,她便是被找回来了,这桩婚事也成不了。”   宋诣只是沉默不语。   两年前齐国太子领军出征,攻入黎国京都,擒获黎国国君沈远庭,致使国君之妹沈蝉音失踪。   从那之后,黎国便于齐国水火不容,两国子民都视对方为仇敌。   “再过些日子便是中秋了,哀家邀了不少世家贵女来拜月赏花灯,你到时候也来坐坐,瞧瞧谁家的小娘子适合做你的太子妃。”太后盖上茶碗,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了。   “皇祖母。”宋诣目光有些冷淡,“儿臣尚未弱冠,且以辅佐父皇为重。”   太后冷哼一声,“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骗骗别人就得了,何苦来哀家这儿叫。”   宋诣眉头舒展开,语气也平静下来,带着家常的口吻道:“祖母,儿臣暂时还不想成家。”   “京都的贵女你瞧不上,就瞧得上你带来的那个烟花女子?”太后丢开手里的茶碗,冷笑起来,“一个烟花女子罢了,也值得你为了她一而再忤逆哀家。”   宋诣一时之间也有些不耐烦。   他只是不愿成亲罢了,怎么非要赖在枝枝身上。   那丫头蠢得要命,若不是他多次看顾这,在他身边都不知道丢了多少次命了,怎么就成了心机深沉的肮脏烟花女子了。   “皇祖母。”宋诣冷声。   “哀家已经着人送了鹤顶红过去。”皇太后看着宋诣,忽然叹了口气,“李氏已经只剩下哀家一个人了,阿诣啊,你可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只顾着自己啊。” 第11章不会丢下枝枝   宋诣沉着眉眼没说话,只是起身便走。   青年眉眼冷冽威严,含怒时犹如坚冰露锋,饶是太后身居高位,一时之间也任由着他转身就走。   等到宋诣走远,太后才一拂袖,“一个烟花女子罢了!”   宋诣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马车,催促道:“出宫,快些。”   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出了宫门,宋诣便一把掀开帘子,跃上马背。一声长嘶过后,青年策马从长街飞奔而过,劲直朝着西边的小巷子去。   *   枝枝听闻殿下着人来看自己的时候,还有些诧异。   毕竟两人才刚刚分别,她也才到这院子里。她甚至还没安顿下来,便接见了那位自称是来自东宫的嬷嬷。   一见面,那嬷嬷便傲慢地扫了枝枝一眼,唇边露出一点讥讽的笑容,“姑娘,太后娘娘得知殿下将你藏在这院子里,有些不担心,特地让奴婢带了补汤来。”   枝枝不明白为什么一见面就给她送补汤。   东宫应该是在宫里,那么远,补汤不会凉掉吗?   “多谢太后娘娘关心。”   枝枝想着太后从那么远送汤来,一定是位很善良的老人家,她唇边泛出一个乖巧甜糯的梨涡,笑得真诚,懵懵懂懂地以一种濡慕的姿态看着嬷嬷。   嬷嬷哑然,竟没想到传闻里绊住不近女色的太子脚的,竟然是这么个单纯的呆美人。   她扯了扯唇角,“姑娘把汤药喝了吧。”   枝枝乖乖伸手接过来汤药,试探着吹了吹,便微微仰起下颌,顺从且平和地要喝掉这一碗剧毒的鹤顶红。   宋诣一把拨开帘子,冷声道:“枝枝,放下药碗。”   枝枝一愣,手里的药碗一晃,药汁溅落了一点到她下巴上,顺着下巴尖儿滴在淡青色的夏衫上。她茫然地看着宋诣,只觉得殿下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的发冠是歪斜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面颊上。   还没等枝枝反应过来,宋诣已经几步上前,一把打掉了枝枝手里的药碗,将人以保护的姿态往身后一按,冷眼瞧着嬷嬷,“陈嬷嬷,天色不早了,您也该回去侍奉皇祖母了。”   竟然是连太后的面子都不给了。   宫中的皇子都给陈嬷嬷面子,宋诣往日也是如此,只是这时候他横眉怒目,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陈嬷嬷也有写怵了。   “是,奴婢先行告退。”   枝枝目送着陈嬷嬷走远,皱眉看着地上的汤药,后知后觉从宋诣和陈嬷嬷的火药味里品出一点不详的意味来。   “殿下?”枝枝懵懵懂懂看着宋诣。   宋诣看着枝枝还不懂是怎么回事的样子,一时之间觉得她可怜得叫人心疼。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宋诣冷声道:“孤不是交代过了,除了孤,暂时不要让任何人见到你吗?”   “我以为是殿下叫人来的。”枝枝有点委屈,看着地上的药碗,忽然明白了一点什么,眼泪蒙了出来,但她不敢抬眼叫宋诣看到,“殿下,太后娘娘要杀我是不是?”   宋诣气她单纯到别人叫她喝鹤顶红都这样顺从,半点不知道保护自己。   他冷冷道:“现在知道怕了?”   枝枝咬唇,她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真的蠢,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能吃陌生人的糖,偏偏她就当真相信了那个嬷嬷的话。   可是殿下这么善良,对她这么好,殿下的祖母怎么会这么坏。   还想要杀了她。   “嗯。”她吸了吸鼻子,老老实实道:“我以后再也不随便相信别人了。”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滴,不由得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就算是殿下的亲人,枝枝也不该相信除了殿下以外的任何人。”   宋诣看见她掉眼泪就头疼。   可是想想,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小姑娘也确实哭得可怜。   他终究还是抬手拍了拍枝枝的背,不大熟稔地安慰了几句,“只要你听话,孤会保护好你。”   枝枝从没想过,在别人口中随地便是金子可以捡的京都是这样。更没有想过,殿下对她这么好,可是素未谋面无冤无仇的太后娘娘,就端来一碗毒药叫她喝。   还告诉她,那是补汤,是好意。   如果不是殿下及时赶了过来,只要稍微晚一点,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枝枝只觉得害怕,身周这么多人,侍卫对她没有一个好脸,笑眯眯的刘成会让她去试毒,就连高不可攀的太后娘娘也要她死。   “殿下,我……”枝枝哭得很厉害,她没想过,京都会比暖香楼更可怕,“我害怕。”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娇软柔弱,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好她。   “不怕,有孤在。”   枝枝只觉得心尖一颤,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来,她踮起脚来搂住宋诣的腰,试探着抓紧身前像是神仙一样高贵善良的人。 第12章这样丑的荷包,孤只要一个就够了   若是当真把她带进东宫当婢女,太后随意传召,枝枝肯定躲不过。   宋诣凤眼微睨,唇边含着三分笑意,屈起修长洁白的手指,敲了敲枝枝的脑袋,“就这么想当奴婢?”   枝枝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话又说错了,只好垂下眼不说话。   新做好的荷包就在地上,上面的针脚乱糟糟的,枝枝怕宋诣看到,心里一慌便抬脚想要藏到裙子下面去。只是她心里想的都写在了脸上,宋诣淡淡道:“荷包?”   枝枝脸都红了,“嗯。”   “这么丑。”宋诣只瞧了一眼,目光波澜不惊,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枝枝,“你绣的?”   枝枝下意识想要辩解,但是那荷包确实是丑得离谱。而且手指被扎得肿得厉害,也是她自己手笨,好像殿下说的对,确实就是很丑。   殿下生得俊俏,举手投足都是散漫清贵的,和这丑得别具一格的荷包一点也不搭。   “是……是我绣的。”枝枝委屈地小声回答。   宋诣抬着眼,就像是欣赏折子戏一样,看着枝枝的脸越来越红,才支着下颌,唇边带着戏谑的笑道:“这样的绣工,也敢给孤做荷包,谁教你的?”   枝枝也觉得自己的绣工实在上不得台面,可是她已经很努力了。   “我……我想报答殿下。”枝枝都快哭了,她觉得自己窘迫得要命。   宋诣看她失落的样子,眸色只是深了几分,敛目淡淡道:“笨手笨脚的,以后再也不许拿针线,绣出这样的丑东西来给孤了。”   少女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枝枝以后不会想着一直陪在殿下身边,也不会不知趣地做荷包给殿下了。”   宋诣的眉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侧目看向枝枝。   少女看起来很难过,垂着黑而纤长的眼睫,水濛濛的眼睛不敢看他。此时盯着脚边的荷包,看起来又挫败又委屈,仿佛只要他一转身,她就会大哭一场。   他从未见过这么爱哭的人。   但是鬼使神差的,他并不觉得厌烦,只觉得希望她不露出这样悲伤的神情。   宋诣依旧倚在椅子上,侧过脸去,纡尊降贵似的对枝枝招了招手,“枝枝,蹲下来,看着孤。”   少女很乖,真的就蹲下来,仰起哭花的脸仰望他。   又是这样的目光。   宋诣只觉得心口都燥了起来,像是穿堂的热风扑面而来,化成四肢百骸的热意,以至于让人熏然欲罪。他清冷傲慢的眼神温柔了几分,垂眼去瞧枝枝。   她乖得像是一只小兔子,软乎乎地趴在那,还用将他看作全世上最好的珍宝的目光看着他。   宋诣觉得自己有些鬼使神差的,觉得她漂亮得像是春日枝头的杏花,想要低头采撷入口,尝一尝是否甘甜芬芳。   “这样丑的荷包,孤只要一个就够了。”   枝枝忽然听见宋诣这样说,殿下的嗓音稍微低沉了些,又这样近,简直听得让人心尖痒痒。她眼睫颤了一下,忽然抬眼看向宋诣,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殿下愿意要她的荷包。   她下意识看向地上那个丑得惨不忍睹的荷包,一时之间脸颊更红了,连忙伸手捡起来拍掉尘土。只是越看越觉得丑,再看一眼殿下那种光风霁月的脸,枝枝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件大坏事。   这种没由来的心虚让她抓紧手里的荷包,试探着道:“能不能等我再做一个不那么丑的?”   宋诣靠着椅背,他背后的木樨花被风垂下来,散落在他的衣襟上,斑驳光影里青年垂眼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她,“你这手指,再做一个打算直接换双手?”   枝枝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飘乎乎的,让她幸福得有些不知所以。   殿下那么忙,还那么高贵,竟然还留意到她手上的伤了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宋诣一眼,眼里慢慢又浮出泪来了,但是知道这时候哭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她憋着哭,一直憋得耳朵尖儿和鼻尖都红了。   宋诣瞧见她红红的眼角,只觉得这小姑娘真像是只小兔子。   “殿下,您真好。”   宋诣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枝枝总是说这样的话。事实上,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夸他的,只是夸得比枝枝含蓄些,有内涵些。   听多了,就不在意这样的话里藏着几分真心。   他拂掉衣襟上的木樨,“枝枝,你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总是将她藏在这里不是好事,趁着现在流言还不算夸张,给她寻一户好人家嫁出去,免得被太后看做是眼中钉,也算是他对得起这个小姑娘。   枝枝没想到宋诣这样问。   她几乎下意识就要答,喜欢殿下,可是被宋诣这样看着,她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忐忑,是不是殿下看出来了她的小心思。   宋诣看着枝枝脸红得快要熟了,也不岔过话题,只是饶有趣味地瞧着她。   枝枝说不出来,她就忍不住想,若是殿下也喜欢她就好了。   “你这样的性子,孤倒是不放心把你交到那些郎君手里。”宋诣虽然一直作风清正,但是为了办事,也没少接触身边的官宦子弟。   男人大多是那副样子,像枝枝这样柔弱顺从的,便不放在眼里。   枝枝只是眼巴巴看着宋诣,她想了想,她虽然很喜欢殿下,可是殿下这样好的人,确实是要娶宁国公府三小姐那样高贵的女子,而不是卑贱的她。   枝枝眼里的光黯淡了几分,她低着头,只是不说话。   宋诣也没有继续说话,他回京都之后,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其实累得要命。只有在这个心无城府的小丫头跟前,他反倒好像能卸掉一些储君的架子,稍稍笑闹。   宋诣在枝枝这里休息了半个时辰,就匆匆走了。   只是带走了枝枝那个荷包。   宋诣是顺路来的枝枝这里,他安排了在城西树林埋伏,今晚的码头会有盐商私下交货。这样的事情原本是不需要宋诣亲自来的,只是涉及到的是长乐侯府,若是让旁的人来未免压不住场子。   酒过三巡,宋诣着人包围了码头。   长乐侯瞧见宋诣来了,也不害怕,只是邀请宋诣一起吃酒。   宋诣自然拒绝了,长乐侯埋伏的人也朝宋诣袭击。宋诣身手虽好,但是对方到底人多,何况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宋诣会来围剿,布下的局将宋诣困在其中。   一行人死伤过半,宋诣背后也有一道箭伤。   私下贩盐是牵连九族的死罪,长乐侯的人穷追不舍,竟然想要谋杀了宋诣垫背。   *   枝枝是三更天的时候醒的,窗子忽然咔哒一声响,她就被惊醒了。   黑暗里一切都静悄悄的,枝枝只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儿,知道窗下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她害怕得抓紧袖子里的簪子,对方却朝枝枝走来,抬手捂住了枝枝的嘴。   “不要出声。”   很淡的龙涎香味儿传来,熟悉的嗓音有些沙哑。   捂着她脸的手有些黏腻,有很浓的血腥味。   枝枝知道殿下受伤了,她不觉得害怕,只是紧张,小心翼翼地伸手摸索殿下的衣裳,想要知道他伤得严不严重。   宋诣闷哼了一声,少女的手指柔软温热,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身体,带着无知的引诱。宋诣中了毒,长乐侯这人耽沉情爱,就是给人下毒也下这样下作的毒药。   “枝枝,出去。”   他没料到自己会撞进枝枝房间,只能冷着嗓子命令他。   枝枝只觉得宋诣的手烫得过分,就连呼出来的气息都粗重许多,扑面而来的龙涎香味儿染上热气,无端叫人心跳加速。   “我……照顾殿下。”枝枝紧张得有点结巴,不敢出声,只能嘴贴在宋诣耳朵边上,用气声小声说道。   她哆哆嗦嗦地伸手抱住宋诣,又是害羞不敢碰殿下,又是害怕弄出响动来。好一会,枝枝才敢用力地抱住宋诣,扶着宋诣到自己的床上去。   宋诣下意识要推开枝枝,结果猝不及防将枝枝推进了被子里,被他压在了身下。   少女的身体柔软纤细,散落的黑发入手冰凉柔顺,散发出幽幽的香味儿。宋诣指尖划过枝枝腰间,他失神了片刻,下意识避开枝枝,身体却还迟钝了些。   枝枝意识到了宋诣的不对劲,她在暖香楼多少学到了点东西,刚刚碰到了宋诣,后知后觉知道了怎么回事。   她伸出手碰了碰宋诣的脸颊。   “殿下,是不是中了药?”她凑到宋诣耳边,小小声地问道。   宋诣没有回答,枝枝跪坐在他身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烧灼得意识都模糊的宋诣勉强睁开眼,侧过脸在她耳边,低声道:“听话……出去。”   枝枝不敢,她听说这种药不靠女子解,会伤身。   甚至可能会没命。   她不想殿下死。   枝枝哆哆嗦嗦扯掉自己的衣带,眼泪先一步掉下来,砸在宋诣脸上。枝枝伸手抱住宋诣,无声地哭泣,凑到宋诣耳边用气声断断续续道:“殿下,我……我帮你。”   宋诣听到少女绵软柔弱的嗓音,仅剩的一点意识,彻底被湮灭。   作者有话说:   带一下预收:   《皇姐》   沈卿宜天姿国色,冰肌玉骨。   她虽然只是先帝养女,母族却是陇西贵姓,舅舅掌着天下一半的军权,是当朝最高贵的女子。   思慕她的王公贵族不胜枚举,却都自惭形秽不敢求娶。   只可惜,这样的美人,竟然被那位暴戾的新帝囚禁。   昔日不可亵渎的霜雪美人被缚上红绫,手腕脚踝上是细巧的金链子,丝萝般靠在新帝怀里,求他放过自己。   只是新帝可恶,将她欺负得泪眼朦胧,还低声唤她,“皇姐。”   *   新帝落水后醒来,便性情大变。   他囚禁了朝野中唯一愿意教他治国理政的长公主,铸就金屋,将人束缚在身侧,不肯旁人多看一眼。   从前的金枝玉叶沦为金丝雀,被他困囿于方寸间,不得已折腰。   暴戾偏执的新帝揽着上辈子肖想了一辈子的人,咬牙切齿地逼问她,是否有一点点在意自己。   *   沈卿宜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为了皇位不择手段,踩着累累尸骨走上明堂最高处。   那年隆冬,她眯眼走在下雪的宫墙内,看着甬道尽出被血染红的积雪,淡淡转身。   她亲手养大的皇弟,就这么死在她手里。   也就再也没有人,会在隆冬时偷偷伸手进她的袖子,给她暖暖手。   醒来时看着身侧人尚且青涩的面颊,她忍不住浅笑。   ——连梦里,她都如愿以偿了。   ——   无血缘关系,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强取豪夺/追妻火葬场/相爱相杀   清冷心机美人x疯批小皇帝 第13章孤就这样金贵,要你这样不顾惜自己   宋诣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大亮。   熹微晨光从窗纸漏进来,隐约能看清少女精巧漂亮的五官。她昨晚被他欺负得哭得厉害,嗓音细细软软,羞怯又不敢过分挣扎,乖顺又忍让得叫人心疼。   他皱了皱眉。   枝枝浑身都疼,心里也是害怕,根本没睡得太熟,几乎宋诣一醒她就跟着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和宋诣拉开距离。   少女眼睫颤动,蒙着一点细碎的泪花,抿着唇不敢睁眼。   宋诣身上的龙涎香味儿近在咫尺,枝枝知道,只要她睁开眼就能看到男人俊美清贵的面颊,可她不敢。这种感觉,就像是亵渎了自己连看一眼都觉得冒犯了的神明。   “睁开眼。”   宋诣自然知道枝枝醒了,只是事情都发生了,也只能把枝枝留在身边。   比起暖香楼,留在他身边也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枝枝犹豫着睁开眼,一看到殿下衣衫不整的样子,脸一下子红了个透,她猛地又闭上了眼睛,把脑袋往被子里一缩。   只是这床本就不大,她猝然将脑袋缩进去,一下子撞在了宋诣的胸口上。枝枝下意识想躲开,男人已经伸出修长有力的胳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带入怀中。   指腹滑过一段温热细腻的纤腰,宋诣眸色暗了三分。   “以后你留在孤身边。”   宋诣的声音就在枝枝头顶,带着几分醉人的慵懒,和惯来笃定沉稳的威压,让人无法说出一个不字。   枝枝不敢睁开眼,她实在不敢看殿下衣衫不整的样子,更何况昨晚的事情是她自己主动的。殿下没有治罪她,枝枝都觉得殿下已经很好了。   何况,她根本不敢肖想出身暖香楼的自己能留在殿下身边。   京都的勋贵人家,便是让青楼女子做妾室,都嫌弃脏了门楣,何况殿下是一国储君。   何等清贵。   过了一会,枝枝才小声道:“殿下,你不怪罪枝枝吗?”   少女的嗓音本就软糯,此时透着被子,闷闷的话显得越发小心谨慎,好像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   宋诣受伤中毒,只能就近进自己的这一处院子,院子里布置了他的眼线和守卫,长乐侯肯定是不敢冒险进来搜查,只是他却没想到一撞进来便是枝枝的房间。   当时他已经来不及去别的房间了,一切都荒唐且急切。   “怪你?”宋诣嗓音里透着一丝慵懒,他一贯不惜女子矫揉造作,只觉得美色误人,故而从来不让女子近身,如今糊里糊涂经了人事,倒也没有原先的厌恶,“你不嫌孤身边危险便好。”   宋诣捏住少女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来看他。   少女呜咽一声,眼睫上的水汽凝成泪珠,顺着泛着红晕的雪白面颊流下来,滴在淡红的被褥上成了一片暗色。   也不知道为什么,宋诣觉得心口有些紧,只觉得说不上来的烦躁揪心,却下意识按捺住了脾气,指腹抹掉少女面颊上的泪珠,嗓音温和了几分,“枝枝,你怕孤碰你吗?”   枝枝被宋诣问得心下一慌,她确实很怕男人,在暖香楼那两年的经历让她只要被男人打量,就下意识恶寒。   可是她不怕殿下,相反,昨晚和殿下做那件事的事情,有些像是偷到了蜜糖一样的卑劣的甜蜜。   枝枝不敢回答,只是闭着眼。   宋诣心如琉璃,昨夜他虽然失去了理智,却能感知到枝枝动作的瑟缩和颤抖。加上知道她怕男人近身,却为了他做出这样的牺牲,越发觉得枝枝可怜可爱。   他不大懂该如何哄姑娘,只揉了揉枝枝的脑袋,将枝枝搂在怀里,“孤不会负你。”   宋诣感觉到枝枝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抓住了他的一截衣袖,犹豫了好久才小心翼翼抱住了宋诣的腰,红着脸嗯了声。   宋诣这几天一直都宿在枝枝这里。   他的伤还没好,所以留着养伤。   只是枝枝没想到,殿下看着那么正经清贵的一个人,夜里却有点霸道无赖。   碧桃教枝枝把从前的少女双髻换成妇人头,全部的长发绾成一个髻,看起来倒是端庄矜持了不少。   宋诣的伤还好,枝枝就跟着碧桃煎药,因为宋诣受了伤,她总疑心这院子里也有人要伤宋诣,所以每次煎药都是自己眼都不眨亲自盯着。   时间久了,枝枝自己也会煎药了,干脆不让碧桃一起浪费时间守着。   枝枝拿湿抹布包着药罐,端起来倒进碗里。只是药罐子烫,食指只是不小心蹭了一下子,一下子就鼓起一个水泡,疼得厉害。   她皮肤嫩,一贯都是稍微磕碰就红了,在暖香楼就被嘲讽是贵人身子贱人命。   枝枝疼得泪眼汪汪,将指尖塞进嘴里抿了抿,也顾不得处理,立刻把药朝着房间端去给宋诣喝。   大夫说,药放久了药效就差了。 第14章枝枝,给李三娘子赔罪   次日。   枝枝难得出门,也有点好奇京都是什么样子。在金陵的时候,暖香楼是会严格限制她的行动的,所以枝枝几乎没出过门。   所以,她越发好奇富庶的天子脚下是什么样子。   马车带着枝枝去了宝华楼,碧桃给枝枝戴上幂离,这才下了马车朝楼内走去。   碧桃对这些是熟稔的,让掌柜的拿了最好的库存出来,给枝枝挑。   枝枝不懂这些,碧桃就蘸了胭脂给枝枝试。少女皮肤雪白细腻,最白的铅粉扑在她脸上,半点不突兀,只显得肤色越发透亮。   胭脂各色的都给枝枝试了试,碧桃告诉枝枝,“姑娘太素净了,多少也要点艳丽的颜色,方才能让殿下多看您几眼。”   枝枝听话,真的拿了几盒最秾艳的。   买了铅粉胭脂和香露香膏,掌柜的看出来枝枝是个不缺钱的,又长得娇软昳丽,想必是哪家显贵藏娇的金丝雀,这种外室情人是最舍得在这些东西上花钱的,连忙引荐道:“二楼都是时兴的布料与衣裳,都是贵族小娘子们喜欢的,姑娘看着显贵,不妨也瞧瞧?”   枝枝花了这么多钱,有些犹豫,碧桃已经答应了,“带我们姑娘去看看,三楼的首饰待会儿也去挑几套。”   枝枝算了算首饰的钱,紧张地抓住碧桃的手,焦急地小声道:“我花殿下这么多钱了,不能再花了。”她抿了抿唇,很害怕被殿下讨厌,“我们不上去了,好不好?”   “这是殿下交代的,姑娘不必担心。”碧桃觉得枝枝蠢得有点好玩。   殿下一国储君,要什么没有。   不过她倒不像是那种见钱眼开的青楼狐媚子,攀附到了富贵,便恨不得一时之间将血吸足。反倒像是个乖乖的小媳妇,生怕多花了夫君的银子,叫夫君囊中羞涩。   “殿下的银子多着呢,姑娘。”碧桃有点喜欢枝枝了,宽慰道:“您穿得漂漂亮亮的,殿下看着也喜欢呀。”   果然,枝枝听了这话,就乖乖跟着掌柜上去了。   二楼里间,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个美貌女子,那两个女子听到枝枝的脚步,其中一个朝她看过来。枝枝也下意识隔着朦胧的帷帽看了对方一眼,那是一位素色衣衫少女,长发梳成流云髻,插着羊脂白玉簪,端庄且柔弱。   素衣女子并未说话,反倒是她对面的少女忽然站了起来。   对面的少女梳着双螺髻,带着珠光宝气的蝶翼百花嵌宝步摇冠,鬓发上插着三对精巧的金簪,眉眼明艳活泼,却穿着一身圆领的男式长袍,抓着手里的鞭子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你便是我皇兄娇藏的那个外室?”   枝枝一愣,一时之间说不出来话。   少女已经抬手,一把揭开枝枝的帷帽,在看到枝枝的眉眼时嚣张的眉眼都微微一滞,只剩头顶的步摇冠上蝴蝶微颤。   “……真是个生得娇媚勾人的狐媚子!”少女气急败坏,一鞭子便甩到枝枝胳膊上,一把抓住枝枝的胳膊将她往窗边走,“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才肯滚。”   碧桃着急,却不敢阻止,只能行礼替枝枝求饶,“宁熙公主,殿下若是知道这件事……”   宁熙公主反手一个巴掌甩在碧桃脸上,斜睨了侍女一眼,“还要本宫亲自动手?”   枝枝眼见着碧桃被拉下去,而她被侍女按在宁熙公主对面坐下,宁熙公主瞧着她,“这么娇媚的一张皮囊,骨子倒是下贱,惯会勾引你配不上的人。”   “我没有……”枝枝想解释,可是好像也解释不了这件事。   她抿唇,总不能说是因为殿下中了情毒,只能沉默着不回答。   “阿覃姐姐,皇兄一定是被这个贱人迷惑了,我回头便让皇兄把她送走。”宁熙公主端起一杯热茶,安慰李覃。   李覃便是宁国公府的三小姐,自幼便有才名,只是身体不好,养在深闺极少出门。她为人温柔良善,又生得慈悲清丽,长年吃斋念佛,在京都是出了名的清冷才女。   “宁熙,不要欺负人。”李覃温柔地劝解道:“殿下喜欢姑娘,我也合该忍让。至于那些小娘子的嘲笑,我都不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在意了。”   一说这个,宁熙就来气。   “阿覃姐姐,你自幼和我皇兄青梅竹马,你忍让,你多难受我难道还不知道?”宁熙瞪了枝枝一眼,看向李覃时目光又温和下来,“那些人还因为这个贱人嘲笑你,我怎么可能不替你委屈?”   李覃似乎还想劝慰,宁熙已经对枝枝道:“站起来,伺候阿覃姐姐吃茶。”   枝枝不想,宁熙的丫鬟便按着她,将一杯滚烫的茶水塞进她手里,故意让她捧着滚烫的杯壁,“给三小姐捧过去。”   “我不是奴婢。”枝枝也生气了,抬手就要放下杯子。   李覃的目光扫过楼下,目光深了几分,忽然抬手去接。   枝枝本就要放下茶杯,猝不及防碰到李覃的手,茶水被泼出来,尽数淌在李覃纤白的手指上。   “啊!”李覃疼得一声娇呼,捂住手,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也不曾对你做什么,还想劝宁熙……你怎么还故意,故意把热茶倒在我手上?”   李覃身量纤薄,疼得略微弓起漂亮的肩胛骨,柔弱的削肩微微颤抖,像是被春风吹动的楚楚可怜的白梨花。   枝枝不知所措,她手里还握着杯子,被烫得尖锐地疼的掌心也是火辣辣的。   不远处有人挑开帘子,冷声呵斥她,“枝枝!”   宋诣的声音冷而沉,惊得还恍惚的枝枝一下子回过神来,猝然侧目朝着宋诣看过去,手里的茶杯猝然落地,嘭地一声碎裂开。   他已经劲直朝着李覃走去了,皱眉吩咐丫鬟:“去请郎中。”   除了刚刚那一声怒喝,宋诣甚至没看她一眼。   枝枝掌心火辣辣的,她下意识收拢十指,疼得眼泪都浮出来时才意识到掌心已经烫出了水泡,只好垂着手辩解道:“我不是有意的,是三小姐……”   忽然伸手碰到了杯子,茶水才泼出去的。   宋诣回头,“碧桃,把枝枝姑娘送回去。”   就连她的辩解都不听。   枝枝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看着宋诣瞧着李覃,一边吩咐丫鬟取凉水和找丫鬟。她只觉得心头涩得厉害,酸得发疼,又知道这一切都没什么不对。   他只知道三小姐的手被烫伤了,所以自然不会想到问问她,她有没有被烫到。   这是应当的,枝枝,不要委屈。   你是卑贱的外室,和三小姐这样的贵人不一样。   “不许走。”宁熙忽然抬起脸,愤怒地道:“我亲眼看见她故意把茶水倒在阿覃姐姐手上,皇兄,阿覃姐姐出身显贵,从小到大是一点油皮都不曾擦破,你瞧瞧这水泡。”   宋诣没回头看枝枝,只是淡淡道:“把枝枝姑娘带回去,以后不要出来了。”   枝枝只是抿唇,眼里的泪摇摇欲坠。   她很想殿下看她一眼,问她一句,是不是真的就是三小姐和宁熙公主说的那样。可是殿下没有,他甚至从头到尾没瞧她一眼,他和三小姐宁熙公主才是一样的人。   “殿下,是我倒茶的时候,三小姐……”枝枝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心里有股劲儿想要解释。   只是她的话被三小姐打断了,“兴许是我不小心碰到了枝枝姑娘的茶盏,枝枝姑娘未必就是故意的,她也只是个青楼出身的,哪里就懂这些规矩呢?”   枝枝抿唇,对,她是肮脏低贱的青楼出身。   “青楼出来的,难怪惯爱这样卑劣恶毒的小手段。”宁熙公主嘲讽道,“皇兄,你若是不处置她,阿覃姐姐的面子往哪里放?”   宋诣狭长的凤眼扫了宁熙一眼,目光冷而沉。   宁熙打了个寒噤,不敢再煽风点火。   “枝枝,给李三娘子赔罪。”宋诣看向枝枝的目光温和了几分,却仍旧是叫她赔罪。   枝枝就知道,就算是自己辩解,宋诣也不信。   可这是宋诣说的,她不再解释,走到李覃面前,屈膝行了个福礼,“枝枝手笨,不小心烫到了三小姐,请三小姐原谅。”   李覃的面色有些苍白,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既然是不小心,我自然不会计较,起来吧。”   她的表情很勉强,看得出来是委屈的,却又以大方温柔的姿态原谅了枝枝。   宁熙看得火大,想要继续骂枝枝,被宋诣不轻不重的一眼镇住了,只能气愤地扶着李覃,小声安慰李覃。   “枝枝,听话,回去。”   宋诣又交代了一句。   枝枝彻底不想辩解,屈膝行了礼,转身和碧桃下了楼。   身后没传来宋诣的脚步声,想来他是要陪着宁国公府的三小姐。毕竟,她刚刚被烫伤了手,又是未来的太子妃,更是出身高贵的宁国公府的嫡小姐。   枝枝下楼梯时,才将蜷起的手指张开。   掌心和指腹上细细密密的大水泡,一眼看过去足有十几个,烫得雪白的皮肤红得可怕。   自然也疼得可怕。 第15章不要无理取闹   枝枝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碧桃也是一惊,刚刚枝枝一声没吭,哪里能想到她掌心竟然被烫成了这个样子。   “姑娘,我去给你买盒烫伤药。”   这伤口不及时处理,等会就要发炎留疤了。   枝枝点了点头,在一楼的内间坐下了。她手疼得厉害,只能抬起手捧在面前,小口小口吹出凉气来,这样才能疼得好一点。   远处路上,一个红衣少年骑马奔来,身后的黑衣青年追来,有些愠怒地喊他的名字,“楚亦,你给我低调些!”   红衣少年却充耳不闻,马蹄扬起砸碎了一筐石榴,随手丢下去一锭银子,“小爷忍了两年了,低调个屁!”   石榴滚了满地,游人叫骂,一片混乱。   枝枝坐在窗子内,冒出半个脑袋看了会儿热闹,也没等到碧桃。   她百无聊赖,拿指尖去轻轻戳上头的水泡,没有留意朝自己靠过来的纨绔公子。   “姑娘,你是谁家的小娘子?”   枝枝听见有人叫自己,下意识抬起脸,想要回答说是太子殿下的。可想了想,殿下也不曾将她接进东宫,她好像还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她一贯不愿意去做的妾室都不如。   她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羞窘起来。   少女吞吞吐吐,又是窘迫又是尴尬,偏偏生得娇艳欲滴。   永嘉伯世子见多识广,几乎立刻就猜出来了,这是谁家贵人娇藏的外室。除了出身轻贱的外室,没有哪家成了亲的小娘子会亲自出来逛街,便是妾室也是不会抛头露面的。   “生得这样好看,”永嘉伯府有钱,世子也一贯胡作非为,京都倒也没几个人不给他面子,伸手捏住枝枝的下颌,“不知道尝起来如何,给爷……”   枝枝害怕男子,尖叫了一声,起身要躲。   只是她力气不大,被永嘉伯按着,几乎躲不开。   少女挣扎得厉害,杏子眼里蒙着水雾,偏偏猫儿般的挣扎显得欲迎还拒,越发让人想要狠狠欺负她。   “殿下……殿下!”枝枝彻底慌了神,满脑子都是想要宋诣来救她。   永嘉伯世子猪油迷了心,哪里注意分辨枝枝喊的是什么,捏着她的下颌便要凑上来。   身后哐啷一声巨响。   椅子砸在了永嘉伯世子背上,疼得他一声鬼叫,大骂起来,“活腻了,谁敢砸小爷!”   他一回头,便瞧见太子殿下沉着冰冷的眉眼大步朝枝枝走来,杀意凛然地扫了永嘉伯世子一眼。才抬手将少女搂进怀里,温柔地拍了拍少女的背,低声安慰道:“孤在。”   永嘉伯世子怀疑自己见了鬼。   京都谁不知道这位太子爷出了名的心气儿高,长得丑的看不上,长得好看的嫌蠢,一贯是对世家贵女没有一个好脸色,身边连个丫鬟都不肯放。   宋诣抬眼看永嘉伯世子。   永嘉伯世子哆嗦了一下,哐当一下跪下了。   “殿下,我……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若是旁人,永嘉伯世子倒是不怕,毕竟京都没有一家勋贵会不给永嘉伯府的面子。就算有,也多少怕他犯浑,不敢招惹他。   唯独东宫太子殿下,得罪不得,也没胆子得罪。   “恕罪?”宋诣轻嗤,嗓音冰冷,狭长凤眼里含着杀意,“你要孤如何恕罪?”   他不剁了他那只碰了枝枝的手,都算是他脾气好。   “臣……臣明日入东宫负荆请罪!”   宋诣黑沉的眸子里按捺着怒火,“明日,你若不能背着荆条在京都街市行满一圈,于子时前入东宫请罪,孤便剁了你这两只手。”   永嘉伯世子敢怒不敢言,这总比丢了脑袋好,“谢殿下恕罪。”   宋诣冷哼了声。   永嘉伯世子一个哆嗦,又结结实实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枝枝躲在宋诣怀里,不敢探头。   这世上的男子都太可怕了,只有殿下是好的。枝枝吓得泪水涟涟,紧紧搂着宋诣的腰,小声地啜泣,“殿下,我害怕。”   少女的嗓音软糯沙哑,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   永嘉伯世子眼见着横眉怒目的傲慢储君温和了神色,弯腰打横抱起昳丽的少女,拿手拨开她黏在面颊上的湿法,小心翼翼地安慰道:“不怕,孤在。”   永嘉伯世子看得心惊胆战,还好刚刚他的脸离枝枝还有几寸。   宋诣拿眼尾冷冷地扫了永嘉伯世子一眼。   对方立刻缩成个鹌鹑,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再偷瞧枝枝了。   宋诣转身,抱着枝枝朝外头停好的马车走去。   宁国公府三小姐李覃站在楼梯转角,静默地看着宋诣的背影,手里的帕子一点一点被攥紧,眼底的怒意被按捺下来,浮现一个苦涩的笑意,回头去叫宁熙公主,“阿熙,枝枝姑娘和太子表哥倒是很般配。” 第16章麻雀飞上枝头,便巴巴地装凤凰起来了   枝枝不说话,她只是垂着眼。   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眼看向宋诣,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那就未来的太子妃吗?”   宋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不过他和李覃的婚事确实定下了。身为储君,原本是早就该广纳姬妾的,只是他惯来不爱女子矫揉造作,所以身边一直没有女子。   李覃身为宁国公嫡女,母亲更是翰林学士的独女。   翰林学士赵远致的门生遍布朝野,而且是出了名的清廉正直,不少言官为他马首是瞻。   这样的身份,太后给他定下这桩婚事,不仅是扶持了宋诣的母族,更是帮他拉拢了勋贵和言官两列队伍。   “是。”宋诣没有否认,“只是,孤并不喜欢她,太子妃只是太子妃罢了。”   身为储君,权衡利弊,责人善用都是常事。这些女子,既是家族拿来利用他的物件,他也是这些女子身后的家族拿来利用的物件。   哪怕他不愿意,也要和李覃相敬如宾。   枝枝没说话,她垂着眼睫,她再蠢也知道自己倾慕太子殿下。   可她真蠢啊,明明都知道他有太子妃了,还不顾一切地把身子给她。枝枝有点觉得,有点无法面对自己,说不上来的窒息感凝在心口。   她抿唇,又无法告诉殿下,他喜欢他。   知道他要娶三娘子那样美丽端庄的太子妃,她觉得很难过,也很不喜欢那个一见面就把她当下人,还污蔑她的太子妃。   枝枝说不出来话,只好憋着,嗓音都有点颤抖,“那殿下……我,我怎么办?”   宋诣目光微动,这才想起来枝枝不明不白地跟着他。他原以为她是不一样的,不会因为他是太子就巴结他诱惑他,却没想到这个呆呆笨笨的小姑娘也会问他要名分。   不过,这样跟着,也确实叫人可怜。   “等太子妃入东宫,孤便将你纳进去。”宋诣想了想,枝枝到底是没有倚仗的,补充了一句,“这件事,便是太后不答应,孤也会护着你。”   纳妾进去。   枝枝说不出来的惶恐害怕,她骨子里下意识对妾室这个身份感到厌恶抗拒。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可她又无比清楚,她的身份,能给殿下做妾,在所有人眼里都是高攀了。   她该惊喜地谢殿下恩赐。   可她开心不起来,垂着眼睫不敢看宋诣,生怕一抬眼就哭出来。她抱着膝盖,手心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黏糊糊的。   枝枝的心思太浅了。   宋诣能够清楚明白地看出她的恐惧,以为她是害怕宫廷那样的地方。   毕竟,她入京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太后的一碗鹤顶红。   他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发,温声安慰道:“孤会护着你,定然不会让旁人欺负了你去。”他看着枝枝鲜血淋漓的手,只觉得怜惜,捧起来,一贯清冷的嗓音也含了温存,“下次受了伤,不要一声不吭,孤会心疼。”   枝枝从没见殿下这样温柔过,不由红了脸。   宋诣看着少女红起来的耳垂,起了逗弄的心思,伸手捏了捏她滚烫的耳朵,低声道:“怎么,连我也不信?”   这话问得枝枝心中淌过一片暖流,她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咬了咬唇才勉强镇静,原先的难过好像一下子被拂去了不少,她怯生生地抬起脸,“我信殿下。”   每次她被欺负的时候,殿下都会出现来保护她。   “信孤,怎么还掉眼泪?”宋诣似笑非笑,指尖揩掉少女眼角的泪。   枝枝知道自己出身卑贱,殿下肯把她纳做妾室,已经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了。何况,殿下还对她这么好,这么一想,枝枝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难过。   “是殿下太好了。”她脸颊有些红,小心翼翼朝着宋诣身侧挪了挪,才很小声地道:“从没有,像殿下这样保护我。”   “那你赌什么气?”   从没有人敢对宋诣赌气,说到这个,宋诣的嗓音也冷了几分,带着点调侃,“你倒是没大没小,连孤都敢甩脸子了。”   枝枝自然没办法说,她嫉妒讨厌那个一见面就污蔑她的太子妃。   太子妃高贵典雅,在所有人心里都那么好。而且殿下还亲眼看见她手里的茶水泼到了太子妃手上,她连解释都解释不了,再说下去,好像她才是那个卑劣阴暗的小人。   “没什么,是手疼。”枝枝想起给李三娘子道歉时的委屈,眼泪又浮了出来。   可她觉得自己不该继续计较了,只好把眼泪憋回去。   恰好此时刘成紧赶慢赶地把烫伤膏和大夫都找来了,挑开帘子给枝枝上了药,等到将她的手全都包扎好了,刘成才拉上帘子。   宋诣看着她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也是心疼。 第17章他就这么,一点也不在乎她吗?   所有人嘲讽轻鄙的目光都朝着枝枝看过来。   隔着轻薄的纱帷,枝枝忍住难堪,挺直了腰板往前走。一直走到远忠伯夫人跟前,起身行礼,只当看不见其余人的目光。   远忠伯夫人神色清冷温和,“后头有极罕见的碧色菊花,姑娘也去瞧瞧。”   她身份尴尬,虽然不好冷落,却也不好真的来好好招待她。   枝枝答应了,跟着嬷嬷起身走到后面不远处。那边搭着碧纱橱,架子上摆着开的极好的各色菊花,最显眼的就是绿色的菊花了,有不少小娘子在赏。   左右没什么事,看看菊花也好消遣。   “见了本宫,竟然连礼也不行一个。”宁熙却一声冷笑,从枝枝身后走来,睨着她道:“好大的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正头的太子妃呢。”   李覃摇了摇宁熙的袖子,低声劝道:“阿宁,枝枝姑娘只是没听到你说话。”   “跪下!”   宁熙公主一声令下,几个侍女便走上前来,一把来开碧桃,按着枝枝的肩膀。   枝枝挣扎,宁熙便已经走上前来,抬手揭开了她的帷帽。   侍女一踹枝枝的膝盖,枝枝被迫跪下,膝盖猛地落在青石地上。   宁熙就照着枝枝的脸,一巴掌甩了过来。   脆生生,火辣辣。   枝枝几乎还没反应过来,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宁熙按跪在地上,当着脸被打了一巴掌。   周围的人发出一声嗤笑,全都瞧着枝枝,又掩面忍住了笑意。只是窃窃的私语声还是从人群中传来,带着耻笑与幸灾乐祸,又高高在上。   “一个肮脏卑贱的外室,竟然也敢出现在未来太子妃面前。”   “听说是青楼出来的,眼皮子浅,脑子也蠢。李三娘子要来的场合,竟然也敢来露脸,真不怕丢人。”   “我瞧啊,就是故意来羞辱李三娘子。”   “就她,也配羞辱未来太子妃?我看她自己才是个笑话,你瞧瞧,要是我被人按着跪在地上,照着脸甩一巴掌,我可没脸得活不了。”   “她不过是个青楼贱婢罢了,有什么脸面?”   青楼贱婢,又是这样的词。   她不喜欢,可却完全没有办法洗去自己身上的几个字,只觉得羞耻又绝望。   这一巴掌甩得枝枝耳朵都有点嗡嗡的,羞耻感和疼痛感让她几乎想要逃走,可是肩膀被死死按住,她被迫抬起脸,看着一群绮丽清贵的少女围着李覃和宁熙公主,你一言我一语地迎合她们两人。   她们傲慢又美丽,看向她的目光,冷漠又轻鄙。   枝枝只觉得害怕,想哭想跑,偏偏就又被抓着,被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是众说不上来的折磨。   可她不能哭,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露怯,只能忍住羞耻的眼泪。   眼眶酸得要命,枝枝死死忍住眼泪。   “是啊,一个贱婢罢了。”宁熙笑吟吟的,犹有些婴儿肥的面颊上带着天真的恶意,“皇兄今日不会来,别做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了。”   李覃似乎有些不忍,“阿宁,枝枝姑娘到底不曾做错什么,只是让我有些……”她敛眉,“兄长说新移了几棵丹桂,我想着现在回去看看。”   “怎么可能让阿覃姐姐因为这个贱婢走。”宁熙道,“要走,也是她向姐姐赔罪后滚。”   枝枝跪在地上,肩膀被死死按着,挣扎不起来。   脸颊肿起来,疼得难受。   “我没有故意来。”枝枝解释,可是没有一个人听她说话,只是你一嘴我一嘴地劝解安慰李覃。   “只是远忠伯夫人大病初愈,好不容易办了宴会,我……”就算她们不理她,她也不想被误解为故意来打李覃的脸,远忠伯夫人大病初愈,且又出身显贵,递了帖子她确实不能拒绝,所以才来的。   “枝枝姑娘。”李覃忽然开口,“我相信你。”   枝枝一愣,看向温柔的李覃。   她从一众贵女的簇拥中走出来,雪白的衣袂带着雅致的香味,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枝枝。   “远忠伯夫人的帖子,京都没有人会不赏脸。”她抬手拨开枝枝被打散的碎发,唇角弯出得体的弧度,“你就是个没读过书的秦淮歌女,哪里会懂这些心机呢?”   枝枝垂下眼睫,抿唇没说话。   一众少女却轻笑了起来,“秦淮歌女,只有三娘子仁善,不怕脏了手。”   宁熙却有些不乐意了,语调刁蛮,“皇兄身边的人,便是再卑贱,也轮不到你们说脏。”   贵女们噤若寒蝉。   枝枝嘴笨,刚刚卯足了劲儿想解释,可也没人听。此刻便不肯再说话了,只是由着她们嘲讽,却只觉得,原来就算是世家贵女,巴结起人来也多少有些叫人厌恶。   只是话说得要文雅点而已。   “不必理她们,过来和我一起。”李覃握住了枝枝的手,劲直将她带在了身边。   枝枝不想和李覃走在一起,可对方姿态亲昵,她便不好挣扎,只好跟着李覃走到不远处的小茶几前坐下。后面背靠着山石与老松,看起来倒是风雅。 第18章怎么看,都是一双璧人   风动林梢。   枝枝没等到宋诣,来找她的是宋诣的侍卫长林城。   枝枝记得他,被宋诣送暖香楼带出来的时候,林城便不大耐烦地催她。不想这时候,来找她的反而是殿下身边的侍卫。   也是,殿下金尊玉贵,自然不会亲自来这样的荒林里找她。   “枝枝姑娘,臣背你起来。”   少女缩在草丛中,雪白的面颊被划出好几道血印子,娇贵的绫罗衣裳经不住撕扯,被撕破划伤了皮肤,四处翻卷着伤口,鲜血也染得遍身。   看起来竟然比当初在暖香楼里哭着想寻思的时候还要可怜。   林城弯腰,沉默着伸手背起枝枝。   少女的身体疼得战栗,小声地吸着冷气,滚烫的眼泪扑簌砸在他背上,枝枝小声道:“是殿下让你来找我的吗?”   侍卫长答了是。   “那……”枝枝咬了咬唇,硬生生把疼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堵着气不肯带哭腔道:“那李三娘子,是不是没事?”   林城就不说话了。   其余来寻找枝枝的侍卫见了林城,连忙上前来,后头还跟着急匆匆赶过来的大夫。   枝枝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宋诣。   大夫提着药箱,仔细检查了枝枝,才抹了把汗道:“还好摔下去的坡不陡,没伤着骨头。”只是这样摔下来,一身皮肉都被划破了,也疼得厉害,“姑娘忍着些,上了药便好了。”   拔出刺入皮肉的碎树枝和石头渣,鲜血流出,洗掉鲜血撒上药粉,如此反复。   少女垂下纤长眼睫,柔顺温和,“劳烦大夫。”   大夫也忍不住暗忖,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只要稍微小心护着,便不会从这修葺得道路平整的山上跌下来。   便是跌下来了,自然也是被家人照看着找大夫的。刚及笄的年纪,摔得这样狼狈,再怎么说是要向夫君或是母亲哭诉一番,被仔仔细细安慰的。   如此一想,怕是个爹不疼娘不爱,所托非良人的小娘子。   叫人唏嘘可怜。   枝枝浑身都疼,好在大夫用的药效很不错,涂上去之后火辣辣的疼痛感消散了些。   只是她浑身的伤口实在是太多了,大夫一一把伤口处理好,她也被浑身到处都包扎上了纱布。天色有些晚了,山脚下的游人也少了许多,只有枝枝坐在医馆内的窗前,看着窗外。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在盼着宋诣来看看自己。   大夫忙着煎药,偶尔抬头看到巴巴盯着下山路口的枝枝,也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瞧着貌美,又梳着妇人头,多半是盼着丈夫来看。   可若是当真看重,怎么可能会明知道她摔下山,还能沉得住气不来找她。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似的,但凡是个良人,便不至于这么不放在心上。   一直到日头西沉,山上才下来几座小轿子。   宋诣身形修长挺拔,绣着金线的玄衣格外显眼。枝枝只一眼,便瞧见了宋诣,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只是片刻后,又黯淡下来。   宋诣安排人将枝枝放在了山下的医馆,自己却无法丢下议事的官员,只能等着把事情安排妥当,打算再来看枝枝。   只是没想到,等他议好事,日头已经沉了下去,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窗子后的少女垂着眼,不说话,宋诣便朝着医馆走去。   李三娘子温声道:“殿下,臣女有话要与你讲。”   宋诣长年的涵养叫他无法对李三娘子的话充耳不闻,虽有些不悦,却也只是神色冷了三分,回过头去微微颔首,淡声道:“在此处说明即可。”   他不闪不避,端得风清月白,有些上位者恩赐她机会的天成尊贵。   李覃仰望着宋诣,夕阳残照下,青年凤眼微垂,长眉入鬓,玄色广袖被风吹动,清贵骄矜得叫人忍不住想要踮起脚去靠近他。   她面上浮出一丝羞涩的薄红,握着帕子的手紧了几分。   “可否,借一步说话。”李覃嗓音有些低,不大好意思,可看着宋诣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她一时之间尴尬起来,想着背后还有不少世家贵女瞧着,有些慌乱地补充了一句,“……是和枝枝姑娘有关的事情。”   宋诣皱眉,却想起在松树后听见的几句话。   最终,他还是朝着不远处的角落走去,避开了大多数人的目光,才道:“何事?”   李覃眼角的余光扫过远处窗子后的枝枝,开口道:“殿下,您不要因为枝枝姑娘推我下去而责怪她,她大概是被我吓到了。” 第19章她……只有殿下了   宋诣皱眉。   李覃摔下去时,他就在松针后面,两人的争执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还看到枝枝的手抓着李覃。   若非他及时拉住了李覃,宁国公府的嫡女被一个秦淮歌女推下山,枝枝便是有十条命,也赔不起。   她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就这样莽撞。   “孤不曾罚你,倒叫你质问起孤来了。”宋诣从未被人这样顶撞过,且又是他亲自听见的事情,原本因为她受伤按捺住的怒意也浮上心头,“你推李三娘子,又是何居心?”   他眉眼冷厉,带着质问与愠怒。   枝枝非但没等到宋诣让她解释的机会,只等来了他这么直白的反问。   “我……我没有。”她嘴笨,却倔强,哪怕是宋诣愤怒起来气势摄人,她仍不肯低头,没有做过的事情咬死了不承认。   宋诣冷笑,“孤倒是看错了你。”   他一甩袖子,转身朝外走去,只是还未曾走出远,忽然顿下脚步,侧目朝着枝枝看来。   枝枝仍站在窗前的一寸残阳影里,脊背纤细却挺拔。   宋诣有种被刺到的不悦感,简直想要将她那不肯弯折的傲骨碾碎,让她乖顺温柔地仰望他就好。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自己都来不及捕捉,横目对林城道:“将她关进佛堂,抄完百卷经文再放出来。”   林城一愣,这事原不该交给他的。   殿下一贯深沉稳重,万事都有谋划,怎么倒像是气急了犯糊涂。   “是。”   宋诣拂袖而去,起身进了马车,便不去看枝枝了。   西北的军报这几日不断送入京都,陛下为此十分烦恼,让宋诣安排押送补给。齐国多水运,但是边关一带却没有水运可以走,陆运耗损极大,这些日子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这个苦差事。   前线不断催,户部又不肯支银子,他本就是焦头烂额,今日来也是为了谈事情。   谁晓得闹了这么一茬。   刘成捧着茶碗,瞧见宋诣额心的褶皱,一时之间也小心起来,“殿下可是为枝枝姑娘吃醋的事伤神?”   宋诣手里的折子一下子撂到了刘成脸上,“孤为个外室伤神,你脑子叫驴踢了?”他唇边扯出一点讽刺的冷笑,垂着点漆般的眼,原先的那点愤怒又消失了,“边关要起战事,一个个都怕去了没命回来,难不成等着孤亲自去押送。”   刘成不敢妄议政事,安分得像个老鹌鹑。   但有一件事,他明白了,殿下虽然对那位枝枝姑娘还算爱护,却并没有被美色惑心。未来的太子妃和一个秦淮歌女,宋诣分得很清。   那殿下惩罚推了三娘子的枝枝姑娘,自然要惩罚得让宁国公府心满意足。   宋诣也没有说话,半阖着眼,似乎陷入了沉思。   马车朝着东宫而去。   *   枝枝看着宋诣走远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青年步履急促了几分,风翻卷起他的襟袖,飒然如芝兰玉树。   她心头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冷意。   附着脊背,藤蔓一样缠入心脏,勒得生疼。   不远处煎药的老大夫抬起头,看向枝枝,开口道:“小娘子,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家妥当啊。”   枝枝垂下眼,老大夫也看出来了,殿下没有等她,就这么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谢谢大夫。”她又说了句话。   大夫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这小娘子看着穿戴华贵,又有个俊朗夫君,却还是叫他一个为了生计奔忙的人也忍不住怜悯她。   碧桃从门外走进来,也听到了大夫的话,“姑娘,回去吧。”   枝枝点头,只是还没来及走出去,门便被推开,宁熙公主被门外夕阳裁成一道娉婷的剪影,修长的影子几乎压迫着枝枝,“皇兄罚你,这便是默认了你要给阿覃姐姐出气。”   少女的冷笑也是娇俏的,“枝枝姑娘,这满身上下的伤口,疼吗?”   枝枝明明是不怕宁熙的,可是想到殿下毫不犹豫地把她一个人丢下,却忽然生出难以言说的孤立无援感,却也只能死死撑着一口气,磕磕绊绊回嘴,“……和公主无关。”   宁熙翻了个优雅的白眼,扫了侍女一眼。   侍女走上前去,照着枝枝的脸就是一巴掌。   和白日在山上时一模一样,她毫无还手的余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就迎面被甩了狠狠一巴掌。   “顶嘴的下场,懂了?”宁熙拉住身后的李覃,撒娇卖乖道:“阿覃姐姐,她顶撞我,你可不要为她说话了,不然我可就生气了。” 第20章您还记得我把您认作成哥哥吗   枝枝抿唇不说话。   她害怕宋诣真的会把她送给李三娘子打骂,当今公主和国公府的嫡小姐,便是想要杀了她,都不消动一根手指。   而殿下也生气不理她了。   “碧桃,我想见见殿下。”少女的声音很小,带着哭腔,却有点倔强,“你让我见见殿下好不好,我害怕。”   其实今日宁熙公主做得有些过分了,只是殿下不曾着人将枝枝姑娘身边的事情说给他听,平日里也甚少留意,自然没有下人冒着得罪宁熙公主的事情递消息。   就是枝枝死了,只要宋诣不怪罪,她们顶多是一个不尽责的罪名。   可顶罪了公主,便是死。   “姑娘乖,殿下得了空,会来看您的。”碧桃仍旧是温柔的,扶起枝枝,带着她朝着门外的马车走去,“李三娘子已经是极善良温和的了,您不晓得,原定的太子妃是黎国的长公主殿下……”   枝枝知道那位长公主,因为实在太过出名。   “传闻那位殿下身份高贵,性子骄矜,被整个黎国宠着,十二岁时单单被顽皮的国公小世子推了一把,她的父亲与兄长便不依不饶,处死了当朝国公嫡子。”   枝枝撑着下巴,她也听说过黎国长公主才貌双绝,被父兄宠爱到了骨子里。   可惜美人命薄,两年前失踪不久,黎国国君被齐国太子所杀,黎国皇室一片混乱,便也没有人能分神出来寻找她,到现在还毫无踪影。   “听闻二皇子曾见过,说是一身红衣,当街纵马,十分美艳骄纵。”碧桃说得向往,一贯沉稳温和的语调也变得轻快了点,“殿下这么多年身边没有女子,也是因为这位长公主……”   碧桃忽然噤声,意识到自己多言了,胡乱含糊带过去,“那位原是殿下的太子妃。”   枝枝一愣,她心头猛地揪了一下。   马车摇摇晃晃,枝枝却不敢再问,原本就杂乱的心思成了乱麻,她好半天才想到如何试探,“殿下一直在等着那位失踪的长公主殿下?”   “是,殿下少时出访黎国,定下的婚约。”碧桃说得谨慎。   寻常王公贵族,到了宋诣这个年纪,身边至少也有了三四个通房。只有殿下身边干干净净,甚至连第一次,都是冒冒失失之下和枝枝在一起。   可若是殿下一开始就有喜欢的人,所以才这样的呢?   “殿下倾慕那位黎国公主,对不对?”枝枝喃喃自语,她求助似的看向碧桃,问道:“殿下可曾说过,他倾慕黎国长公主。”   殿下沉静内敛,如果不是很喜欢,身边的人怎么都会知道呢。   “殿下确实说过……”碧桃是想安慰枝枝的,宋诣当年拒绝了好几桩太后塞的婚事,说的便是倾慕黎国长公主,要等到找回那位长公主,这事儿所有人都知道,“可她已经不见了。”   枝枝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   殿下不信她,自然也就不喜欢她。   殿下不仅不喜欢她,还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碧桃眼见着少女脸色苍白下去,身子一晃,竟然合眼晕厥了过去。她连忙扶住枝枝,挑开帘子去找了大夫,好一番才终于将枝枝的伤口包扎好了。   枝枝醒来,忽然开口道:“我要找殿下。”   “姑娘,你身子还没……”   少女挣扎着起身,杏子眼里藏着坚定的光彩,“我要去见殿下,我有事情想问殿下。”   恰此时林城来了,领着消息让枝枝去小佛堂禁闭。谁料枝枝推开碧桃,起身去挑开帘子,劲直走到林城跟前,开口求他,“大人,求您带我去见殿下。”   “姑娘,殿下让你关禁闭。”   枝枝死死抓住袖子里的白玉佩,她一直都想问宋诣,他为什么挂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白玉佩。   她害怕殿下会抛弃她,可更害怕永远被困在这里。她想找到哥哥,她想回家,她真的太害怕这种生杀皆由他人的处境了。   殿下到底和她的哥哥有什么关系。   枝枝抬手,一贯藏在袖子里的锋利银钗刺向脖颈,她明明害怕,“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殿下,求您通融。”   “禁闭。”   林城不为所动,见惯了血的人,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打小闹害怕。   少女却毫不迟疑,银簪刺入皮肤,鲜血霎时溢出,却被林城握住了手腕,强行掰开了手里的簪子,这才不得已道:“跟我走。”   枝枝脸上的神色松了些。   少女的裙裾满是鲜血和污泥,还未曾来得及换下,踉踉跄跄跟在林城身后。   夜半。   别苑的门被敲响,刘成不耐烦推门,见是林城,下意识要骂。   只是目光落在满身血迹的少女身上,到底忍住了,只是周全冷淡地问了句,“枝枝姑娘怎么来了,这样晚了,殿下已经歇下了。”   是暗示送客。   枝枝听不懂那么多暗示,她开口道:“……我来找殿下。”   刘成笑得滴水不漏,“殿下已然歇下,枝枝姑娘明日再来吧。” 第21章须得太子亲自动手,才够干脆利落   宋诣自然记得这件事,只是当时他当做是少女为了求他,刻意喊出这样过分亲昵的称呼。   起先,宋诣也没想着伸出援手。   最后却被枝枝求死的目光触动,她纤弱单薄,又是青楼妓馆里的女子,没想到竟然有为贞洁求死的气性。   饶是他不觉得贞洁比性命重要,也不免为之触动……她不甘成为一件被金钱横梁的器物。   “你的哥哥,孤曾找人去寻。”宋诣抬手扶起少女精巧的下颌,想揩掉她额心流下来的淤血,却不防枝枝挣扎了一下,手落了空。   她从来不会拒绝他。   宋诣心里又生出一点没由来的不悦,他皱了皱眉,抬手便将少女拉进怀里。   好像这样,他就能抹掉那一丝不习惯。   宋诣习惯了枝枝仰起脸来仰望他,好似他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亮,顺从温柔,如同春日枝头鲜亮柔软的杏花,可以在他的花樽内随意赏玩,却又不必费心去修剪呵护。   “那殿下,你腰……”   她的话还没说完,屋外轰隆一声雷鸣,惊得枝枝面色一白,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微张着口却说不出来话。   宋诣能清楚地看到枝枝的脸色白到发青,身形一晃,险些摔倒。   宋诣下意识伸手扶住枝枝,将少女搂入怀里。   太纤细了,腰肢瘦得禁不住他抱住,脖颈肌肤冰凉,像是伶仃的孤竹。宋诣原本的那点怒气还没攒起来,又被迫按捺了下去,放温和了语气道:“不怕。”   “孤在,枝枝。”   少女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慢了半拍才从喉间溢出一声呜咽,颤抖得如藤萝般伸出手,搂住宋诣沉稳的腰身,伏在他怀里不敢抬起脸。   枝枝忘记了两年前的一切事情,唯独记得的,就是泼瓢大雨里的轰隆雷声。   四周野狼嘶叫,无数双绿色的眼睛在黑夜里直勾勾盯着她,外面的雷电不断,劈断了好几颗树。枝枝就在暴雨里,眼睛被血水和雨水蒙着,脑袋疼得仿佛要破开。   她想跑,可又没有地方跑。   脑袋和腿都是锥心的疼,四面八方都是野狼,雷电仿佛下一刻便要劈中她的身体。   从那以后,每逢雷雨,枝枝就下意识很害怕。   这种恐惧更像是刻在骨子里,就算是她不刻意去回想两年前的记忆,这些记忆也疯狂涌出来,让枝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雨夜,再次成为野狼嘴边的肥肉。   “呜……”枝枝浑身都在哆嗦,偏偏吓得嗓子都仿佛僵了,发不出来成句的话,只是将脑袋往宋诣怀里挤,“……雷……怕……”   宋诣被她胡乱的挣扎闹得往后退了一步,不消说是拿出东宫太子的威仪了,便是出声大了些,都怕吓到她。   他没说话,就连呼吸都下意识放松了几分。   察觉到枝枝还是颤抖得厉害,偏偏窗外惊雷一声接着一声,深紫的闪电时不时照亮窗棂,使得房间内明明灭灭,平添了诡异。   一道明亮如白昼的闪电亮起,宋诣提前抬手拢住枝枝的耳朵。   等到轰隆霹雳的雷声散去,宋诣弯腰将枝枝打横抱起,抬手落下窗边重帘,将人抱入了里间。   他一贯睡得不好,刘成为他挑选的房间与卧榻位置总是偏晦暗的,此时反倒不容易被外头的雷电影响。宋诣将枝枝放在床褥上,用自己的氅衣拢着,侧身躺在她身侧,将娇小的少女藏入怀里。   枝枝意识到殿下把自己放在了他的床上,分神挣扎了一下。   她浑身都是湿的,衣裳又被弄脏了,这样殿下的床榻肯定睡不了了。   宋诣似乎知道少女心中所想,低声道:“无妨。”他的手抚过少女的脊骨,带着无声的安抚,片刻后拨开枝枝鬓边的湿发,微微抬起她的面颊。   枝枝牙关紧咬,漆黑的眼睫颤抖,杏花般的唇瓣苍白,下唇被咬出一道绯红的伤痕。   这样的艳色,显得触目惊心。   宋诣掰开枝枝的唇,将指腹贴在她唇上,“不要咬伤了自己。”   枝枝眼睫一颤,她浑身冰凉,越发衬得唇上温热柔软的触感格外明显,带起难以言说的痒意,一直传到心尖上,叫人忍不住想要贪恋这一点暖意。   若是……能再汲取一点这样温柔的暖意,就好了。   窗外雷声渐歇。   宋诣搂着枝枝,少女身上湿漉漉的水汽含着杏花香,苍白脆弱的面容就在咫尺间,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枝枝,陪在孤身边一辈子,好不好?”   枝枝眼睫微颤,在雨声里睁开眼,惘惘地看着宋诣。   青年墨发散乱,整洁崭新的中单也微敞,矜贵的凤眼内墨色沉沉,好看得像是画中仙君,他垂眼捏住枝枝的耳垂,忽然凑过来吻了吻。   少女苍白的面颊腾地红了,哭红的杏子眼越发波光潋滟,妩媚动人。   “殿下……”枝枝下意识往内躲开。   宋诣眸色沉了几分,带着难以言说的锋芒与压摄感,抬手将少女按在身下,低下身去亲吻她。   可是枝枝不依,她像是一只不会对主人伸爪子的猫儿,分明挣扎着,偏生柔软可爱,宋诣只消按住她的双手,她便只能红着脸被迫就范。   秋雨细密,一直到天明。   枝枝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昨夜雨停之后,宋诣便让枝枝洗了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裳。两人又换了旁的房间,等到歇下已经是后半夜了,枝枝自然困的厉害。   只是这时候,宋诣已经走了。   枝枝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捏着袖子里的白玉佩一时之间有些挫败。   昨晚她的脑子晕乎乎的,被殿下迷得五迷三道,说让她陪他一辈子,枝枝也迷迷糊糊答应了,如今想来倒是……她抿唇,垂着眉梢,满脸的郁闷。   怎么就迷迷糊糊答应了呢。   碧桃打了帘子进来,看见枝枝坐在那郁闷,觉得有些好笑,“姑娘,殿下交代了,您醒了就回去关禁闭呢。”   “好。”枝枝咬牙,站起身来,她浑身的伤口昨日打湿了,如今有些发炎了,疼得厉害,“殿下去了哪里,我禁闭前,能先见一见他吗?”   “殿下进宫去了,怕是见不了了。”   枝枝握着玉佩,半晌,还是把玉佩塞进了袖袋里。   马车载着枝枝回了院子。   院子里确实有一个小佛堂,只是年久失修,里面满是灰尘。丫鬟们粗略打扫了,便将枝枝挪了进去,帮着她一起抄写起来。   今年秋来得早,枝枝身边几个丫鬟接连病倒。   到最后只剩下碧桃还好,每日来陪枝枝抄书,只是枝枝却瞧见碧桃肉眼可见地憔悴起来,就连抄书的时候也是心不在焉,把墨溅了枝枝一身。   枝枝倒是没生气,“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这样担心?”   “没什么,没睡好。”碧桃勉强笑了笑,枝枝虽然不是个聪明的主子,却并不坏,她也不愿意平白让她担心。   枝枝撑着下颌打量碧桃,碧桃是整个京都唯一一个对她还算和善的人,“你说出来,心里才好受些。”她学着殿下安慰她的样子,拍了拍碧桃的脊背,“好姐姐,我帮你。”   少女乖巧里透出娇憨,叫人心暖。   “是我的侄儿得了重病,兄长早死,都靠我和母亲养着小侄儿,只是救命的药钱……”碧桃噤声,怕枝枝不懂事,提醒道:“姑娘,你的东西都是御内的,可别想着给我救急。”   枝枝抿唇,过了好一会儿,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金镯子来。   她眸色明净,“这只镯子是纯金的,不是殿下给我的。”然后将那把并不比御内物件粗糙的金镯子递给碧桃,“不过,你最好只是典当,这是我留在身边不多的东西了。”   碧桃只觉得喉间一热,枝枝出身秦淮,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若是要找亲人,这镯子便是信物。   何况,在暖香楼那样的地方藏着一只金镯子,也不知道这姑娘有多小心,才好不容易留在了身边,此时却这样推心置腹地交给她,想帮助她。   “姑娘,抱歉。”碧桃一贯稳重温和,此时情绪也难免复杂起来,枝枝几次被宁熙公主欺负,她若是冲出去告诉殿下,枝枝也不至于被欺负成这样。   少女对着些似乎毫不知情,她坦然迟钝,唇边露出一个天真妩媚的笑,“没关系。”有点不好意思似的,“镯子当出去,说不定能被我哥哥瞧见呢。”   碧桃知道她是安慰自己,只是下定决心,此后一定要好好照顾枝枝。   十月,枝枝抄完书,解除了禁闭。   还不等枝枝有任何安排,太后便像是早就得知了消息,一封懿旨传来,接枝枝进宫去学规矩。   说是接,不如说是绑。   太后坐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地瞧着跪在殿外的枝枝。   殿内,李覃温顺地给太后揉肩膀,一边闲聊。   “生得倒是狐媚。”太后似笑非笑,看了李覃一眼,唇边的笑意冷下来,“阿覃啊,太子那孩子傲慢,若是认定了她干净,自然就认准了她。”   李覃不语,垂着温顺的眉眼。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才淡淡道:“要除掉她,须得太子亲自动手,才够干脆利落。”   作者有话说:   我……我发现我狠不下手虐,v后可以保证日三偶尔日六哈(但是前提是收藏够走榜,走不了榜我只能靠压字数攒收藏,卑微)   总之么么小天使们!! 第22章孤亲手杖责你二十,以儆效尤   李覃面上露出一点意外,瞧着太后,低声道:“阿覃愚昧。”   “这个小姑娘将你推下山,可是太子亲眼瞧见的。”太后喝了一盏梨子水,嗓音润了几分,声儿越发柔和沉稳,“他不是也气恼恨得很。”   太后斜睨着李覃,鬓边点翠被夕阳余光照得绮丽。   “……阿覃明白了。”少女垂下温柔慈悲的眼,像是不忍,“阿覃身为李氏女,会去做好我该做的一切。”   太后不语,朝着身侧的嬷嬷抬了抬手,“把那孩子叫进来,给哀家仔细瞧瞧。”   片刻后,在门外跪了三个时辰的枝枝被领了进来。   少女面色苍白,身量也单薄,几缕黑发被风吹乱了,垂在精致的眉眼前。低垂着漆黑的眼睫,瞳仁明净,光华内敛,唇如杏花般柔软地透着浅粉,却有些倔强地抿着。   倒是生得干净漂亮。   “你便是枝枝?”太后的嗓音柔和,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威慑。   枝枝想起那一碗鹤顶红,哆嗦了一下,低着头不敢看太后,“是。”   冰冷的护甲托着枝枝的下颌,让她被迫抬起脸来,看向面前明艳沉稳的太后。瞧见枝枝眼中的恐惧,太后轻笑了一声,鬓边流苏微晃。   “也罢,既然太子疼爱你,哀家也当你是侍奉储君的奴婢。”   枝枝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太后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不解地看向太后,却没敢问出口,这是什么意思。   少女眼底的迟钝和懵懂太过明显,引得甚少见过蠢人的太后一声嗤笑,像是逗弄猫儿狗儿似的拨了拨手里的念珠,“从后日开始,来哀家这里学规矩,可别以后入了东宫却半点不懂规矩,平白丢了太子的脸面。”   这话就很明白了。   是说她以后可以入东宫,当殿下身边的人。   “谢……谢太后娘娘隆恩。”枝枝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太后娘娘不杀她,她就很知足了。   太后微笑,“好孩子,听说你会做糕点,太子身边的属官也说瞧着不错呢。”她低眉,松开捏着枝枝下颌的手,“来日若是得了空,也给哀家尝尝。”   她本来还以为,今天一定要死在宫里了。   在外面跪着的时候,还偷偷抹了几回眼泪。   看着温柔的太后,枝枝有些怀疑是自己小心眼了,只好结结巴巴道:“那我明日,就给太后娘娘带糕点。”   “真是个孝顺孩子,倒是我之前气急攻心了。”太后摸了摸枝枝的乌发,将她散落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眼底笑意沉沉。   “阿覃是将来的太子妃,也是要学宫里的规矩的,你们二人一道,也省了许多事。”太后看向身侧的莲蕊姑姑,颔首道,“我将她们两个交给你了,便去吧,给我留个清静。”   李覃屈膝行礼,枝枝跟着也行了礼,才跟着莲蕊姑姑出去。   枝枝松了口气。   在她们这样的贵人眼里,杀不杀她,兴许就像是晚饭吃什么一样简单的事情。   既然太后不杀她了,那她一定也要好好做糕点,让太后高兴,以后才不至于让殿下不好做。   *   宋诣听说太后将枝枝带入宫中,皱了皱眉,“可说了是做什么?”   “说是学规矩,日后好入东宫。”   宋诣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并不安稳,皇后早逝,他能在储君位上待到如今,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太后周旋。   若非必要,他不愿意和太后闹得太过难看,何况太后答应让枝枝入东宫,已然是在让步。   何况,枝枝推了李覃,就得罪了太后。太后要借机敲打枝枝,他合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不动枝枝的性命即可。   回头他再补偿她便是了。   那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他,只要他待她好,她好似也不大在意旁人的态度。   “今晚腾出空来,我瞧瞧她。”宋诣只分神交代了一句,便重新看书去了,并不大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   莲蕊姑姑端着茶水来,瞧着枝枝道:“这入宫最紧要的一关,便是一举一动,行走坐卧。”她瞧了李覃一眼,“李三娘子出身世家,这些暂不需要学,便先瞧着枝枝姑娘学。”   枝枝连忙点头,乖得天真。   李覃坐下来,端了盏茶吃,瞧着枝枝脑袋上顶着一盏滚烫的茶水。   那茶水满满当当,只消微微一动,滚烫的水便顺着枝枝的脸颊溅下来。偏偏莲蕊姑姑拿着戒尺,让枝枝往前走。   走一步,茶水便溅下来几滴。   片刻间,少女的面颊上便点点红痕,却仍忍着眼底的泪不敢掉。   “腰杆挺直!”   莲蕊姑姑猝不及防一戒尺打在枝枝脊背上,枝枝一晃,茶水尽数泼出,一半顺着枝枝的面颊流下去,一半溅到了李覃的衣摆上。   李覃一声惊呼,起身躲开时撞了枝枝一下。 第23章是吱吱的镯子   宋诣朝着枝枝走来,伸手想要抱起遍身脏污的少女。   只是他的手还没落下来,便被枝枝打开,她眼底含着明晃晃的泪,倔强得有些过分,“殿下,你不信我?”   这么一句话,却几乎费尽了枝枝全部的力气。   她面颊上的伤口没有处理,此时腐烂出脓血来,疼得泪流下来都火刺刺地疼,她连带着呼吸都困难急促了几分,不肯去看宋诣。   宋诣被枝枝推得猝不及防,略微踉跄,手也不防蹭到了地上的脏东西。他一贯爱洁,更是从未被人这样质问着推开,心头无端冒出一丝火气,“你要孤如何信你?”   枝枝听出了宋诣话里隐隐的不耐烦。   “我不曾推李三娘子入水……”枝枝没什么力气,抓着宋诣的袖子,既希望殿下能信她,又希望殿下不要生气,却天生无法做出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只是盯着宋诣,“殿下,为什么你要杖责我?”   枝枝积攒了好久的委屈都要压不住了。   李三娘子污蔑她泼热茶,殿下二话不说赶她回去。   李三娘子污蔑她推她下山,实则把枝枝推下了山,殿下却丢下她让她禁闭抄书。   就连,她被曾拿着鹤顶红逼她喝的太后娘娘叫入宫,被狠狠欺负了一顿,泼上推李三娘子入水的污名。   漆黑的屋子里,四周满是老鼠蟑螂啮咬她的伤口,一个人待到快要疯了。她以为自己等到了殿下来救她,可殿下却连不问她一句事情究竟如何,便要亲手处罚她。   ……是谁都好,偏偏是殿下亲手要杖责她。   少女浑身都是伤,面色苍白至极。   宋诣终究是做不出来戏了,抬手将门关上,眼见着枝枝随着门内光亮消失哆嗦了一下,他心头猛地抽疼一下。   这疼意来得过于莫名,宋诣根本想不出缘由。   他弯腰将枝枝抱起来,又唯恐将少女弄疼了,只是拢着她,哑声道:“……枝枝,听话,只要二十板子就好。”   枝枝闻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抬手去推宋诣,却没有力气,无法推开,反而被宋诣死死扣在怀里,简直连喘气都穿不过来了。枝枝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开,气得哭出来,不管不顾地仰起脖子去撕咬宋诣的手。   枝枝用了十成的力气,口中泛起腥甜。   宋诣吃痛,下意识抽出手,枝枝趁机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跳下来,被宋诣抬手捞住。   挣扎间,两人摔到地上,身下是腐烂潮湿的稻草。   隐约的光线内,一贯光风霁月的宋诣也显得狼狈,枝枝没由来有点悲哀,她侧过脸去哭泣,宋诣却强行掰过枝枝的脸来,伸手揩掉她面颊上的泪水。   枝枝不肯被他碰,抬手推开他。   一贯矜贵温和的宋诣却变得粗鲁起来,抬手按住枝枝的手,将少女扣在怀中,强迫抬起她的脸贴在他怀里,“枝枝,听话。”   枝枝不想听话。   也不曾有一个人听她说一说事情的真相。   枝枝一口咬在宋诣的下颌上,毫不留情,想要从宋诣怀里挣扎出来,哭得嗓子都哑了。   只是她被关了这么久,本就受伤了,又不曾进食,这样的挣扎全然不起效。   宋诣被她闹得头疼,一贯傲慢刻薄的言语都仿佛说不出来了,发了狠将枝枝的手腕按在身下,娇软柔弱的少女像是被□□的杏花枝一样单薄,被他扣在怀中。   只消稍稍揉捻,便会零落凋残。   宋诣不由松了几分,怕伤到枝枝,少女却趁机挣扎着侧身想要逃开。   他下意识拽住枝枝的胳膊,扣住她的腰肢,抬手将她拽入怀中,“听话些。”   漆黑的环境里,听觉与触觉便尤为敏锐,少女浑身绷得僵硬,却随着哭泣时压抑的抽泣声哆嗦,像是随时都要被压得崩溃掉了。   “若孤不亲手杖责,便要拉你去午门处斩。”   怀里的少女不再挣扎,宋诣终于得了空,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宁国公府本就是前朝遗老,更是太后和皇后的娘家,这三层关系加起来,不说宋诣,就是当今天子也无法不给面子。   偏偏所有人都瞧见枝枝将宁国公唯一的嫡女推入水中,好巧不巧,枝枝还是宋诣身边的人。如此一来,宁国公就算是来皇宫闹一闹,皇帝也是说不得其他的。   宁国公没闹,只是摘下乌纱跪在宫门外,愿意革爵来换枝枝的命。   两朝国公,权势已然大到了可以威胁天子的地步,却故意做出这样的姿态,就算宋诣是太子,一时之间也无法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   这几日宁国公与陛下两方逼迫,宋诣刻意不带枝枝出来,便是因为她一旦出现,宁国公一定会逼着枝枝去死。   枝枝没说话,她哭得头疼,浑身都没有力气。   挣脱不开,就只好由着宋诣抱着,好半天才缓过来明白了宋诣话里的意思。   可她太累了。   “孤要保你的性命,只能如此。”宋诣见枝枝不再挣扎,将少女抱起来,借着一寸漏进来的天光瞧她身上的伤,“待会不要嘴硬,听话。”   枝枝只觉得累,她垂下眼睫,眼眶又干又疼,不说话。   宋诣见枝枝不再挣扎,这才抱着枝枝,推开门。   门外守着莲蕊姑姑和刘成。   他一出来,莲蕊和刘成面上具是惊诧,只是宫里待久了的人,情绪都是藏得极好的。   宋诣的玉冠不知怎么歪了,垂下来几缕碎发,一贯清洁不带一丝褶皱的衣衫也被揉乱。青年眼底藏着杀意,下颌被咬出血丝,狭长眼尾泛出几分红晕,有些锋芒毕露。   “殿下?”刘成有些担心。   宋诣不曾答他,只是抱着枝枝朝不远处的步辇走去,“出宫。”   莲蕊一愣,往前走了一步,正要开口。   触到宋诣冰冷的目光,莲蕊不自觉闭了嘴,不敢置喙。   虽然京都诸人都说太子殿下温和容止,既有皇家风度,又有君子傲骨。只有太后时常说,太子傲慢自愎,自己认定的事情便不许旁人搅扰,极是霸道。   刘成趁机连忙弯腰道:“姑姑,您且说殿下还不曾答应将人放出来,殿下必然记着您与太后的好。”   “这……奴婢自会和太后说。”   刘成一路小跑,跟上了宋诣的步辇。   阳光下,少女的脸颊和手上都是伤口,未曾处理过,又在那么脏污潮湿的环境里待了几天,此时不少地方化了脓,衬得她原本就苍白的面色格外惨烈。   宋诣抿唇,漆黑的瞳仁里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怒意。   *   典宝当。   黑衣青年摩挲着金镯子,神色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就连出口的嗓音都带着微颤,“这镯子,是谁当在这的?”   掌柜的看青年面貌俊朗,气质清贵,不免也尊敬了许多,架上金丝眼镜,从口中沾了唾沫捻开账簿子,“待我查一查,这可是郎君的旧物?”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这镯子极其精巧,比起京都宝华楼的器物,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款式庄重老旧了些,想必是家传的重要物件。   青年不答。   片刻后,掌柜的顿住了翻页的手,眯眼瞧了瞧,方开口道:“是一位姑娘,家住何康坊。”   门外一个红衣少年推门而入,恰好听见这么一句话,目光落在青年手里的金镯子上,眼底光华大盛,“何康坊何处,能否帮我们找到这位姑娘?”   他说话说得快,满是少年人的锋芒,使得慢吞吞的掌柜顿了顿,正要开口,少年便已经走了过来。   “是吱吱的镯子,我们去找她。”   掌柜的缓了缓才道:“我替你们指路,那位姑娘似乎是家中亲人得了重病,迫不得已典当。”   少年眼底的光彩熄灭,“家人?”   掌柜不好妄言,只是领着两人指了路,才道:“这镯子,那姑娘托我千万不要卖出,二位不如先留在我这里,再做打算?”   红衣少年似乎想说话,被黑衣青年按住了。   “先找到吱吱。”   红衣少年倒没反驳,咬了咬牙道:“天杀的谢忱,小爷好不容易找到吱吱消息了,他也巴巴地赶来了。”   两人翻身上马,朝着何康坊奔驰而去。   *   吱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兴许是挣扎的时候废掉了她仅有的力气,上了步辇之后,她便在困倦与乏力中不自知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四周帷幔整洁,空气里淡淡的龙涎香。   她的伤口都被处理好了,透着淡淡的凉意,痒意与疼意反倒消失了不少。   宋诣撑着下颌坐在床边,手里的折子翻了一半,垂下来几页。   他眼底有层乌青的阴影,倒是看起来有些憔悴。   枝枝移开目光,不想去看宋诣。   她满心以为,唯一会保护她会相信她的人,其实也不过如此。枝枝有些恼恨自己如菟丝子,呆笨卑微,确确实实只能依附宋诣而生。   宋诣睡得不深,睁眼时瞧见枝枝醒了,皱了皱眉。   “殿下。”   少女的嗓音透着沙哑,无端有些枯败,她失落中藏着微不可查的期许,“您当真不问问我,我是否害过李三娘子吗?”   作者有话说:   放个下本的预收,《我见陛下少年时》。   上辈子,皇权更替,天下大乱。   黎皎皎在混乱中和家人走失,横尸街头。   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看到了造反的新帝的面貌,一切混乱的罪魁祸首。   竟是她五年前救下的落魄少年,戚复。   黎皎皎重生在了五年前的雪夜,戚复被仇家抛尸的节点。   黎皎皎特意多等了半个时辰出发,不想再救这个祸害。   谁料,他没死。   戚复挣扎着从腐尸中爬出来,挣扎着睁开满是血污的眼,目光卑微又执拗。   黎皎皎握紧手里要补刀的匕首,鬼使神差,心软了。   *   戚复在生死之间挣扎过许多次,唯有一次,是真的要死了。   那时候,他看到一个少女。   一个来杀他的少女。   隔着血雾,他看见雪白的绣鞋踩进泥污,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传来一点惊心动魄的暖意。   ——那是戚复第一次,得以窥见一丝天光。   便忍不住想要珍藏起来,独自享有。   日日欣赏。   许多年后。   黎皎皎做了一场梦,梦见上辈子她死后,阴鸷的新帝一夜疯魔,屠戮尽了设计杀她的人。   而他踩着皑皑的雪,对着身侧的空气眉目温柔,唤一声,“皎皎。”   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sc/救赎文/he 第24章即刻带着枝枝姑娘入宫受罚   所有人都瞧见的事情,何况,宋诣自己也曾听见枝枝推了李覃下山。   “不要无理取闹了。”宋诣捏了额心,只觉得烦躁,却又因为枝枝满身的伤忍耐了下来,抬手将她按在床榻上,“养一养身体,不过是二十板子罢了。”   比起要她的命,二十板子不过如此。   枝枝看着宋诣,没说话。   殿下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那样的坏人,只是想解决掉这件事而已。   那确实,二十板子便能解决。   “好。”枝枝答应了一声,侧目看向不远处的铜镜,倒映出她面颊上的几处溃烂,想来是要留疤的,“殿下,我挡了李三娘子的路对不对?”   宋诣翻页的手微顿,抬眼看向枝枝。   这丫头愚笨,惯来单纯,不像是能问出这样话的人。   “谁与你说的?”   枝枝不肯说话,她垂着眼,浑身都疼得厉害,自顾自合眼地去捋这几日脑子里不自觉冒出来的念头。   一个人满身是伤还不吃不喝地被关在一片黑暗中,是会止不住地冒出许多负面念头的。   譬如,殿下是不是不喜欢她。   譬如,李覃会这样对她,是因为她挡了李覃的路。   譬如,殿下需要李覃的家世,那自然也会为了宁国公府而对李覃和太后的做法睁只眼闭只眼……她只是殿下随手捡回来的卑贱歌女,兴许那些好,只是怜悯,并非喜欢。   枝枝从不知道自己的脑子能思考那么多复杂的事情,却也止不住这样想。   宋诣看着枝枝,等她乖顺委屈地回答。   可她好半天连睁开眼看一看他都不曾,甚至侧过身去,眼角渐渐湿润,偏偏不肯露出半点脆弱的样子。宋诣心口的那团郁气越发凝结起来,一下子钩动心口最紧的那根弦。   “孤问你,何人与你说的?”宋诣的嗓音沉而冷,皱眉看向枝枝。   偏偏一贯仰望他的少女不曾转过身,甚至不曾睁眼,只是倔强地把脑袋往被子里塞了塞,摆明了故意不理会他。   宋诣早就压着怒意终于泄出来,他抬手,强行掰起枝枝的肩膀,将人转过来,捏着她的颌骨质问她,“你做错了事,险些害死了李覃,反倒质问起孤来了?”   他的语速比平日快上几分,便如疾风骤雨摧折林木。   宋诣指骨用力得自己都不曾察觉,枝枝又是难过又是疼痛,眼泪终于绷不住地流出来,被迫睁了眼瞧着宋诣,“殿下,我说了,我没有害人!”   “倒学会了狡辩,孤倒是不知道,从前的乖顺单纯都是装出来的。”从没有人对宋诣这样顶撞,他本就按捺着被枝枝搅乱了计划的不悦和引得宁国公府这样攻讦的怒意,此时没有外人,一贯内敛的情绪不受控制,“你可知,就因为你推李覃入水,孤花了多大的力气才保住你!”   若非……   若非她是他亲手救出来的姑娘,搅扰了宁国公这样重要的棋子,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枝枝想反驳,可她一哭就说不出来话,越发恼恨着急。   眼泪顺着发炎的面颊流下来,枝枝竭力想要挤出话,却还是断断续续,“……我……不曾……不曾推……李覃,我不曾……”   她没有,她什么都没做。   可是殿下不信她,还觉得她虚伪恶毒。   她哭得梨花带雨,纤薄脆弱,宋诣心头怒意消散了些,不忍她哭得这样凄惨。抬手将人搂入怀里,手指梳过少女微凉的长发,道:“推了便推了吧。”   枝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推开宋诣,却忽然朦朦胧胧听到了这么一句。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宋诣揩掉她面上的泪,皱眉,“怎么这样爱落泪。”他的怒意在刚刚发作了,此时看她哭得很,又发不出来脾气,一贯清贵傲慢的人被迫放缓了嗓音,“孤当初带你出来,便是不忍见你落泪。”   这样的话,听得枝枝心头酸涩,脑子乱做一团。   “下次不要再去招惹李覃。”   枝枝脊背一哆嗦,已经下意识一把推开宋诣,朝着床榻里侧扑过去,想要避开宋诣,不肯和他亲近。   青年却早有觉察,抬手捞住了她的腰。枝枝奋不顾身地朝着里侧滚去,挣扎间腰间衣衫被捋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的纤腰,赤色抹子细绳绕在背后,脊骨精巧漂亮。   枝枝哭得厉害,随着抽泣,腰肢都微微战栗。   宋诣鬼使神差地搂住少女纤腰,倾身将她按在怀中,按住她挣扎的胳膊,蹭了蹭枝枝的面颊,低声哄道:“不要哭了,你便是招惹了李覃,孤便真不曾护着你不成。”   指腹按在少女皎白的细巧手腕上,留下一串薄红,衬得垂在床榻外的一截皓腕盈盈可怜。 第25章孤稍后带与李三娘子探望   宋诣更换好衣衫时,枝枝也被侍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车辇停在门口,刘成躬身挑起帘子,服侍着宋诣坐进去,却并未放下手,转头朝着枝枝看过来。   “枝枝姑娘。”   若非是宋诣的意思,刘成等闲是不会让枝枝进宋诣的车辇。   枝枝虽然不大情愿,却还是垂眼上了车,靠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些害怕待会见到李覃和太后,兀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不想去瞧宋诣。   “过来。”   枝枝险些下意识乖乖照做了,随即肩头一僵,她又垂下眼去,往角落又缩了缩。   宋诣搭在檀木小几上的手指略屈起,指骨绷出一丝森白,他隔着茶几上袅袅的烟雾朝着枝枝看来,乌色的瞳仁沉沉,“来孤身边。”   这目光如有实质,压在枝枝脊背上。   他看着少女委屈地咬着唇,明明害怕于他的气势身份,却又藏着一分死也不放的倔强。   “除了孤,你还能信任谁?”宋诣语调放缓了三分,像是渺渺的雾霭,分明不重,却一下子漫入她心口,刺出一片酸涩的血泪来。   少女瑟缩了一下,起身坐在了他身侧。   整个京都,只有殿下不会欺辱打骂她,会在她被欺负的时候护着她。   她确确实实只剩下殿下一个人,也只能信任殿下一个人。   宋诣抬手抚过少女漆黑的鬓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他的手肘间,指腹落在她眼睫间,“睡一会吧,等醒了,再做打算。”   少女眼睫微颤,温热的水汽浮起。   却真的温顺地闭眼,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等到枝枝睡安稳了,宋诣太抬手灭了安神香,自顾自喝了一盏浓茶,才在额心捏出一道痕迹,抬手抱着枝枝放在一旁,拿大氅盖住了。   他挑开帘子,下了车,交代刘成道:“看着她,没有孤的传话,不要让她出来。”   刘成看着宋诣阴郁的神色,欲言又止。   最终却还是答应了,目送着宋诣一人进了内殿。   青年玄衣金冠,矜贵天成,此时刘成却无端觉得宋诣比起从前多了几分萧索深沉。眨眼间,他便入了内殿,宫人次第传进去消息,外头便什么也不能窥见。   刘成拢着袖,回头看了一眼还睡在车辇内的枝枝,总觉得心头不甚安宁。   枝枝确实是睡了一会,只是她被关着的那些日子里浑浑噩噩的,整日整日地失眠,现在虽然随时犯困,可当真睡了却又睡不沉。   她揉着额头,下意识要去找宋诣,车内却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枝枝挑开帘子,正瞧见面色有些焦灼的刘成,“刘公公,殿下去哪了?”   “姑娘安心等殿下回来便是。”   枝枝顿了顿,一双圆钝的杏儿眼抬起,朝四周打量。   她认得字,看了一会宫门上的牌匾,然后忽然道:“殿下进去见陛下了对不对,是该带上我的。”枝枝抓着帘子的手有些紧,抬手便要下车,“殿下是带着我来受罚的,为何会独留下我一个人?”   刘成心道,这呆呆笨笨的小姑娘,来了京都富贵场里也多长了心眼。   “姑娘等着殿下便是。”   刘成抬手要拦枝枝,殿内却急急奔出来一个小内侍,低声道:“陛下召枝枝姑娘进去。”   这便不是刘成能拦的了,他和小内侍打听了几句,却打听不出来什么,只能眼巴巴地把枝枝交给了内侍,自己在檐下等着。   枝枝双手端在腰腹前,脊背挺直,而下颌微低,垂着眉眼跟着内侍走入内殿。   四周静立着不少侍女与内侍,却安静得过分,枝枝只能听见自己的裙摆拂过风时细微的声响,目光所及不过眼前一丈地。   跟着内侍站定,枝枝跪下来行了礼。   “笞二十。”上位中年人的嗓音犹如冰锥,“若是你舍不得她被宫人围观,便在这殿内,二十鞭子也并无不可。”   枝枝眼睫一颤,明明害怕得很,仪态却还未曾才出错。   宁国公也在打量这个害得李覃重病的卑贱歌女,她并不如外界传得那边妖媚浮夸,反倒明净美丽得如枝头的二月杏花,少女的美丽里透着青涩的木讷。   脊背挺拔,仪态得体。   难怪阿覃竟然把这种卑微的人放在了眼里,不除她,李氏在殿下身后的位置便立不稳。   “殿下心中舍不得,倒也罢了。”宁国公摘下头顶乌纱,起身要拜,却被早就守在侧的内侍拉住了,要跪不跪地叹息道:“老臣就这么一个嫡女,虽比不上皇家尊贵,却也不愿被这么个见不得人的贱婢折辱。”   宁国公推开内侍,跪下去,“老臣斗胆,请太后娘娘与陛下,收回小女与殿下的赐婚。”   宋诣眼底藏着薄怒,却隐忍不发。 第26章滚下去   枝枝身上新伤叠着旧伤,走一步,伤口便疼一分。   惨淡的斜阳映出宫墙斑驳的红,枝枝衣衫破碎,鲜血顺着手指流下来。她眸色黯淡,一小步一小步地朝着宫外的方向走,跟在身后的林城沉默跟着,也有些不忍。   “姑娘,我去叫一辆马车来。”   枝枝只是摇头,微微仰起脸,似乎有些不解,“林侍长,你说殿下是在意我的吗?”   在意的,更多的怕是作为储君不可被臣子挑衅的权威。枝枝是殿下的外室,又是殿下亲自从暖香楼带来的京都,宁国公敢逼宋诣亲手杀了枝枝。   已经是在挑衅宋诣,可偏偏,宋诣此时尚且不能张扬,不得已让枝枝挨了鞭子。   “殿下若非在意姑娘,如何会将姑娘藏起来,又不肯动手?”一贯瞧不上枝枝的林城也觉得她可怜,无法说破,也不忍说破,给她一点虚假的安慰,“何况,殿下答应去看李三娘子,怕也是不忍姑娘继续被鞭笞。”   他看着枝枝若有所思,眼底终于浮出一点亮光。   “便是殿下,也有许多不可不为之事。”林城道。   只是少女眼底的亮光很快熄灭,她抬起满是血迹的手,抹掉眼底的泪,有意做出豁达不在意的模样,却怎么看怎么委屈,“我知道。”   莲蕊若有所思看着和枝枝说话的林城,片刻后,提起裙摆追了过去。   “枝枝姑娘,太后娘娘召见你呢。”   枝枝一看到莲蕊,便下意识一哆嗦,往后躲了半步,湿漉漉的杏儿眼惶惶地瞧着她。   “殿下让臣护送枝枝姑娘……”   林城语调不卑不亢,却被莲蕊满脸含笑地打断,“太子殿下一贯孝顺,断不会会为这点小事与太后娘娘计较,你且先回去复命便是,枝枝姑娘我自会送回去。”   “臣只听殿下安排。”林城皱眉道。   莲蕊却一抬手,身后几个内侍走出来,挡在林城身侧,明显是非要把人带走不可。   大约三刻钟后。   枝枝被带到了太后宫里,太后瞧见了枝枝,招手唤枝枝过去,“你这孩子,下次可莫要害人了。”太后捏着枝枝手上的伤口,略有嫌弃,“可怜见的。”   枝枝不知道说什么,怕得厉害,只是低着脑袋不说话。   “也罢,太子愿意为你跪在皇帝那为你求情,哀家也没道理刻薄你。”太后拨了茶盏,眼一乜枝枝,“一国储君,竟为了你去宁国公府低声下气道歉,又在皇帝那被重罚。”   枝枝猛地抬眼,看向太后。   先前林城说,殿下去探望李三娘子是为了她不继续挨鞭子,她觉得林城不过是安慰自己。可她不知道殿下为了她,被陛下罚了。   “听闻是太子将你从妓馆里救出来,那样的地方,若非太子,你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太后松开将枝枝捏得鲜血淋漓的手,拿雪白的帕子擦干净血渍,“好孩子,去宁国公府,给李三娘子赔礼道歉。”   太后娘娘说得不错,若非殿下,她必会寻自尽。   从没有一个人把她当人看,唯有殿下,分明是一国储君,却愿意为了护着她去给宁国公府低头。   枝枝眼底酸涩得厉害,她欠殿下的实在是太多了,这条微贱的性命交出去都不够偿还。她屈膝对太后行了礼,答应道:“我会让李三娘子消气,不连累殿下的。”   “等你得了闲,也给哀家做点梅子糕尝尝。”太后笑起来。   暖香楼的妈妈只会打骂枝枝,逼她听话,这是她第一次被长辈这样慈祥地注视着,枝枝眼底浮出几丝濡慕,仍有些胆怯地看着太后,试探着问道:“太后娘娘是因为殿下,才不讨厌我了吗?”   “太子求哀家照拂你,不必这样怕哀家,”太后抚了抚枝枝的鬓发,“难道你连太子都信不过?”   枝枝曾听不少人说过,太子最是孝顺太后,太后也唯独最喜爱太子这一个孙辈。   她信了几分,却又不敢完全信。   “我信太后娘娘。”可连林城都说,殿下是为了她才向宁国公低头,枝枝不信也得信,“我等会便去向李三娘子请罪,必不会让殿下为难。”   太后摆了摆手,道:“去吧。”   莲蕊姑姑带着枝枝,除了门,又上了马车,一直带着枝枝到了宁国公府,领着枝枝进了内宅。   四周的丫鬟婆子虽低眉顺目,枝枝却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人打量,这打量里夹杂着轻鄙与厌恶,沉沉闷闷的,叫她无端紧张。   一直拐入小院,莲蕊姑姑才把枝枝交给一个婆子。   “……殿下送来的人,可莫要磕碰到了。”莲蕊意有所指,目光凉薄得很,“嬷嬷也是深宅子里的人,懂得如何处置。”   枝枝听见莲蕊与嬷嬷喁喁细语,却又听不太分明,只好乖乖站着。 第27章孤不会放你离开   这话说得凌厉不给情面,像是一巴掌,劈脸而来。   “是。”枝枝垂下眼,屈膝行礼,跟着刘成下去。   宁国公府的仆从迎上来,主动提起带枝枝去更衣,温水浸没被钩破的伤口,又是一阵锥心的疼意。   枝枝想要起身擦洗,却被丫鬟按住。   她猝不及防,一下子口鼻被水浸没,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的伤口严重,我撒些药粉进来,以后不容易留疤。”丫鬟说着,手里便撒入大把辛辣的药粉进来。   枝枝疼得一哆嗦,挣扎着要起身,早就守在四周的几个粗壮婆子便上前按住枝枝。   药粉融入水中,像是被啃噬掉血肉一般刺痛。   枝枝的眼睛也进了水,疼得眼泪止不住,“……水进眼睛了。”   丫鬟却仍旧是温柔的语调,“姑娘面颊上也有伤,一起泡一泡也好。”说着,便抬手替枝枝擦了擦眼睛,“这样好些了吗?”   可水已经进了眼睛,仍旧是灼热的疼意。   伤口被药粉泡了许久,枝枝疼得几乎晕过去,总算是被放了出来。   只是出了水之后,原先出血的伤口确实没有继续流血,丫鬟细声细气地解释道:“这药粉十分珍贵,我们三娘子从不舍得用呢。”   枝枝拿不准对方是不是故意的,伤口虽然不出血了,却还是疼得厉害。   “多谢三娘子。”她按着碧桃教的,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   丫鬟似乎没料到枝枝真的感激,不说话了。这药确实珍贵,不过也配不上给李三娘子使用,何况药性极烈,让人疼不欲生。   哪里是对她好,不过是折磨她罢了。   “来不及备下衣裳,这是奴婢还未穿过的衣衫,姑娘莫要嫌弃。”   这是一套淡青色的对襟窄袖衫子,缃色细褶裙,素净普通。枝枝从前住在暖香楼的时候,这样的衣裳已经算是不错了,她安安静静接过来,道了谢。   丫鬟却有些意外于枝枝的温和乖巧。   虽然瞧着有些木讷呆笨,心形却是干净简单的,叫人厌恶不起来。   不想太子殿下那般京都公认的聪慧傲慢,却独独会喜欢这样柔顺单纯的姑娘。   片刻后,丫鬟领着枝枝去了园中的花厅。   花厅外开着还未曾凋谢的木樨,细碎的花瓣撒了一地,空气中透着花蜜酿得熏熏的酸酒味儿,薄暮里最后一缕夕阳照入花窗。   剪出一双对坐的影子。   李覃捧着煎煮过的梅子酒,撒了些桂花蜜,递给宋诣,“殿下忙于朝政,却还要分出时间来特地陪阿覃饮酒,阿覃敬殿下一杯。”   “孤挂念着三娘子的身子,旁的容后再议便是。”宋诣含着笑,接过来那一杯酒。   李覃的指尖不妨蹭在宋诣掌心,她下意识往后一收,却被宋诣抬手握住了险些撒掉的酒。   枝枝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身后暮色四合,凉意侵衣。   她打了个寒颤。   “枝枝姑娘,站在那做什么?”李覃抬眼,盈盈目光落在枝枝身上。   她穿着是侍奉在李覃身侧的几个侍女一模一样的衣裳,面颊脂粉不施,还带着几道伤口,显得苍白且灰头土脸。   “外头冷,进来在火炉子前给殿下煮酒吧。”李覃浅笑。   枝枝沉默着提起裙摆走上去,屈膝跪坐在宋诣身侧,抬手接过煮酒的器具。一旁的架子上还靠着面食点心,枝枝那刷子蘸了桂花蜜,刷上去翻动。   炉火哔啵作响,确实是暖和的。   枝枝冰凉得几乎跳不动的心口也渐渐暖起来,她刻意不去看两人。   宋诣和往日和她在一起时不大一样,显得沉静不爱说话,多是李覃在提起话头。   “如今和黎国的摩擦越发多起来了,我父亲还说,黎国的大将军白息从边关调拨回了黎国国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李覃出身世家,见识不俗,又非仕宦人家的女儿,对朝政之事有些见解并不足为奇,“殿下似乎也为押送补给之事为难。”   宋诣垂下眼,凤目里也闪过一丝对李覃的欣赏,“此事,多亏了宁国公替孤奔忙,才找出合适的人选。”   站在宁国公身后的势力,太多了。   他若是想稳稳当当地从父皇手里接过来齐国朝堂这么大一盘棋,拉拢宁国公,在所难免。   “这是该做的。”李覃侧目看向婆子,低声道:“有些冷了,去替我拿几件披风来。”   宋诣身侧放着一件玄色的氅衣,是他进来后脱下的。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衣衫单薄的枝枝。   此时门却被人咯吱推开,一个锦衣少年走进来,“殿下身侧不多了件么,都特意与三妹妹赏夜桂了,心意还不够清晰明了么。何况,一来一回,最少也得三两刻钟。”   枝枝被冻得哆嗦了一下,也下意识看向那件氅衣。   锦衣少年躬身对宋诣行了礼,便大大方方坐下来,斜睨了枝枝一眼,骂道:“谁买进来的新丫鬟,这样笨手笨脚的,也不晓得给我设坐。”   枝枝眼睫一颤,收回目光,想解释自己不是丫鬟。   少年便已经一脚踹在了枝枝心口上,“滚,没有眼力见的蠢东西,也配伺候太子殿下?”   他说话快,打人也猛,噼里啪啦便是一通火。 第28章愿诣郎平安顺遂   枝枝愕然,她从未殿下这样不讲道理的霸道模样。   她下意识捏紧衣摆,想哀求他,却又做不出来这样的姿态,只能沉默不语地站在昏沉的天牢内,好半天才有些挫败地问道:“……那我哥哥……”   宋诣便抬手一拨少女手上的铁镣铐,抬眼,“不曾找到。”   不知道为什么,枝枝从宋诣眼底瞧出了一分薄怒。   “好。”枝枝哑然道,屈膝坐在了角落里,甚至都没有开口去问他这次又要如何责罚她。   宋诣屈下身来,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咪那样,指腹捋过她柔软的面颊,轻轻拍她的后背,嗓音温和,“枝枝,难道你不喜欢孤了么?”   枝枝脊背一颤,有点莫名的委屈。   她当然喜欢殿下,喜欢得不得了。   一想到要是离开京都,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殿下,再也不会遇到一个像殿下这样温柔清贵还对她好的人,枝枝就觉得很难过很难过。   “你回金陵,仍想去见那些客人吗?”宋诣有意吓唬她,梳过少女散落的鬓发,“你便是去宝华楼坐一会,便会被人盯上,怎么不知道害怕。”   果然,枝枝的身体都僵了起来,害怕得打了个哆嗦。   除了殿下和殿下身边的人,枝枝一碰到男人,都下意识害怕。   她本就舍不得宋诣,被这么一吓,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宋诣弯下腰,将枝枝抱起来,推开牢狱的门将人带出去,“孤可是答应了亲自去边关之地押送补给,才把你保出来,怎么就这样不知感恩呢?”   这话明明是风轻云淡的,却一下子砸在枝枝心上。   她豁然抬眼,看向宋诣,好半天才讷讷问道:“边关不是有战乱么?那是不是很危险?殿下,您千万不要出事。”   宋诣有些好笑,“孤还好好的,这般乌鸦嘴。”他抱着枝枝穿过点着灯火的天牢,四周阴暗潮湿的空气有些闷,低咳了一声,“如今可信孤会护好你?”   枝枝半天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曾说过,会保护她。   是真的。   她喜欢的殿下,果然是很好很好的人。   枝枝眼眶红红的,吸了吸鼻子,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一咬唇大着胆子倾身向前,抬手抱住了宋诣的脖子。热意从耳根一直烧到眼眶,枝枝不敢睁眼,把脑袋埋在宋诣脖颈处。   她像是一只乖顺的猫儿,软乎乎地蹭了蹭宋诣,嗓音有点沙哑,“殿下。”   枝枝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想紧紧抱着他,不要分开才好。除了殿下,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对她好,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救她于水火。   “听话。”   天牢外的日光有些刺眼,枝枝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被宋诣抱着上了马车。   她身上仍穿着件脏破的囚服,把宋诣整洁的衣裳都蹭乱了,枝枝有点不好意思,鬼使神差地伸手地在他的衣领上拽了一下,想把褶皱捋平。   宋诣却下意识抓住了枝枝的手腕,将人往前一带,砸进他怀里。   “青天白日的,成何体统。”宋诣不重不轻地呵斥了一声,却没把枝枝松开,反倒是把少女放在怀里,靠在车壁上看书。   枝枝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宋诣误会了什么,脸唰地红了,想要解释,却又见宋诣一本正经地看书去了,平白解释好像十分怪异,只能装做不知道。   那又抱着她做什么,枝枝忍不住撅了噘嘴。   宋诣一贯一心多用,何曾看不出枝枝的小心思,他原本便是故意逗她好玩的,此时唇角弯了弯,按捺了笑意。   太后借枝枝的手杀了早就有仇怨的齐太妃,虽然是有意帮宁国公顺手除了枝枝。可枝枝到底不过是个不重要的人,宋诣若是当真肯拿出条件来,太后放过她自然无不可。   只是,说是押送补给去边关。   当真只有这么简单,自然不需要宋诣亲自去,怕是两国当真是打起来。   无数繁复的念头盘旋在脑子里,宋诣不免有些烦躁,手里下意识摩挲了枝枝的鬓发,一缕浅淡的杏花香浮在空气中,浇灭了烦闷。   “只是孤不在京都,你务必万事小心。”宋诣垂眼交代枝枝。 第29章如今的枝枝,是最喜欢殿下的   宋诣似笑非笑地看向李覃,“三娘子出身世家门阀,怎么也如枝枝这般不懂规矩?”   这话看似风轻云淡,像是调笑,实则是敲打。   李覃的面色白了三分,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在宋诣面前耍这样的小聪明,屈膝行礼道歉,仍旧端得大方得体,“是我不该如枝枝姑娘这般。”   她是世家贵女,枝枝不配与她比较,李覃话里的意思不是那么明显,枝枝却一下听懂了。   宋诣写了一张牌子,递给了卖红绳的。   卖红绳的便将宋诣与李覃的牌子系在一起,嘴里说着祝福的话,“祝两位百年好合、长长久久。”   笑眯眯的,便将那一对牌子系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   等到系好了,才想起枝枝的牌子还被撂在那,却也看出了这三人之间不寻常的关系,小贩笑着看向枝枝,问询道:“姑娘,你的牌子可还要挂上去?”   这话如细密的针,刺破心脏都流不出血来,枝枝低声道:“给我吧,我不挂了。”   她的嗓音又轻又细,所以显得格外平静。   宋诣没看枝枝,他接过刘成手里的花灯,看了一眼远处的火树银花,侧目对李覃道:“过去看看吧,孤听闻你自幼身子不好,从未出来游玩过。”   李覃一下子笑起来,“殿下有心了。”   “是兔子的。”宋诣垂睫,将那盏花灯递给李覃。   李覃的面颊在一瞬间浮出浅淡的粉,伸手接过来,试探着问道:“殿下刚刚……是为了给我买这盏兔子灯?”   宋诣已经领着李覃渐行渐远,枝枝只能听到这么一句话。   她看着那盏漂亮的兔子灯,有点羡慕,又有点难过。李覃和宋诣并肩走着,广博的衣袖自然而然地挨在一起,不仔细看,就像是挽着手一般。   枝枝垂下眼,将那块牌子收起来。   上头的字显得她越发难堪,枝枝咬了咬唇,走到水沟边上,把那只牌子丢了进去。   水沟里木牌上带着金粉的字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枝枝蹲在水沟便,看到那句话,又有些茫然无措,下意识伸手去把那只牌子捞了出来。   她捏着满是泥水的姻缘牌,下意识回头去看宋诣和李覃,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   宋诣立在栏杆旁,身后千树火花,绚烂如梦。   他弹掉指尖溅上的一点烟灰,原本温和清冷的眸子沉下来,从袖中取出一只已经死掉了的信鸽,“你与孤说,想来看庙会,便是为了这个?”   李覃看着那只信鸽,瞳孔微震,没说话。   宋诣随手丢掉这只早已死去的鸽子,招了招手,刘成递上来一卷册子,“孤与三娘子各取所需,至于孤身边的人,三娘子若是想要妄动……”   李覃无端觉得这样的目光令人发寒。   太子虽然性情傲了些,不大好相处,却也是京都众人称道的宽厚良善。   “又何必各取所需呢?”宋诣含着笑,眼底却没有笑意。   那册子被宋诣递到李覃手中,李覃低头看了一眼,原先仅剩的血色彻底褪去。她沉默不语好久,看向宋诣,半天才道:“阿依如何了?”   “自然是死了。”宋诣仍旧是笑着整了整李覃的披风,如情人般亲昵,“以后不要再想着在孤身旁安插人,人命多少也值几两钱。”   李覃抓紧了册子,看向宋诣。   她原先刻意端出来的温柔娇弱散去不少,病弱的眸子藏着亮光,“殿下,原先是我父亲低看了你。”   宋诣收回手,仍拢着袖看不远处的灯火。   “孤不需要你们高看。”宋诣唇边仍藏着清冷倨傲的笑意,却难得生出少年郎才有的朝气,“阿覃会是我的太子妃,何必要为了一个枝枝这般乱了方寸。”   皇权与天下,才是李覃该和他平分的。   至于夫妻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算得了什么呢?   “殿下说得对。”李覃唇角弯起,却下意识侧目看向了先前的方向,心中无比明确一个念头。   枝枝必须死。   宋诣转身离去,“宁国公找这一本薄薄的册子,可谓是煞费苦心,孤如今交给你,是为诚意。” 第30章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觉得有些惊讶,忽然想起枝枝刚刚失魂落魄的样子。   但这讶异一闪而过,如风吹起的涟漪,片晌便恢复如常,风平浪静了下去。   小姑娘仰慕他,自然难免吃醋。   不过如此。   宋诣缓步朝前走过,在灯火下看到了枝枝。少女绿衣粉裙,胸前挂着琳琅满目的璎珞,纤巧的脖颈往上,面颊雪白,轻薄的刘海被风吹乱,此时漆黑水润的杏子眼隔着人群看着他。   不知为何,宋诣觉得心跳乱了几分。   人群杂乱喧嚷,唯独他的目光只能落在枝枝身上。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拿捏储君的威仪,而是朝着闹小情绪的少女走了过去。   “殿下,您将来若是不喜欢我了,枝枝就算是死,也会离开您。”枝枝看着宋诣,仰着脸,脊骨挺拔,明明看起来娇柔而脆弱,眼底却藏着刀刃般的光。   隐隐有些决然。   宋诣捏着枝枝的面颊,瞳仁漆黑,“枝枝,孤今日向父皇讨了一个恩典。后日,你便能搬入东宫。”   看着枝枝讶异的样子,他补充了一句,“若不把你放在身边,便总有人想在孤的眼皮子底下欺负你。这样,你便不必再被人欺负了。”   枝枝好半天才问道:“是……做殿下的妾室?”   宋诣不语。   枝枝不愿意当妾室,妾室不能算是人,只能算是货物。   就像是青楼女子,也是货物。   “那,那殿下一定不要丢掉枝枝。”枝枝觉得害怕,她怕自己也像是货物一样,被赶出家门或是转卖。   如果那个人还是殿下,那就更可怕了。   宋诣只是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孤自然不会伤害枝枝。”   *   后日,枝枝是被一辆小轿抬进的东宫,很是低调。   身边的大丫鬟还是碧桃,只是从前在别苑里的用的其他丫鬟,碧桃让枝枝不要带上。   枝枝虽然不聪明,却也看得出来,所有的人里,只有碧桃一个人是对她好的。既然碧桃说不需要带,枝枝就一个也没带。   这些人有多后悔,枝枝不得而知。   只是新调来伺候她的,反倒一个个都十分热络贴心,惹得枝枝十分不习惯。   “大家都是这样,捧高踩低罢了。”碧桃笑眯眯地给枝枝梳头,帮她插一支粉色的绢花,“但被人巴结,总比人踩几脚要好不是?”   “碧桃真好。”枝枝很感激碧桃。   碧桃就温柔地捏捏枝枝的耳垂,笑眯眯的,“我给姑娘蒸了酥酪,还偷偷加了点冰呢。”   枝枝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喜欢吃冰的糖蒸酥酪,但是嬷嬷不让她吃凉的。但其实吃一点也没什么,不过这个枝枝说了,也没人听。   枝枝最后吃了半碗,就被嬷嬷抓住了,好在她已经解了馋。   天气也越发冷了下来,枝枝待在东宫里,倒还算得上安逸。只是这份安逸不过几天,便被远忠伯夫人的请柬给打消了。   先前那次重阳时,也是远忠伯夫人要求,先前没有拒绝,如今自然也不好拒绝。   日期就定在十一月初,说是家里的老夫人做寿。   十一月初的京都,已经穿上了夹衣,碧桃给枝枝的夹衣外套了件镶着毛边绿色绡金褙子,浅粉的长裙子,又给她塞了个兔儿毛的手抄,才让她出门。   到了远忠伯府,这次大家对枝枝都算客气。   枝枝吊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自己找了个位置坐着吃杏儿,看台上唱梁祝。   她以前没看过戏,不知不觉就入神了,期间来了个人叫走了碧桃,枝枝也没察觉。她看到祝英台被迫嫁给马文才,难过得泪眼汪汪,觉得很气。   “夫人,碧桃姑娘在那边被人押着,说是她偷了人的荷包,请您过去帮忙做个证呢。”小丫鬟忽然拍了一下枝枝的肩膀,好像有些焦急似的,说话快得很,“……您是枝枝夫人吗?”   枝枝猝不及防被打断,脑子半天没反应过来,才答道:“我是枝枝。”   小丫鬟便抬手抓住枝枝的手腕,将她带着往侧院拉去。   枝枝不得已,踉踉跄跄跟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她说的是碧桃被扣住,要她作证才能放开。   她不懂世家贵族后院里的套路,脑子被磕伤了后便不大聪明,所以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并不能察觉出来什么不对,等到想要细细地问一问时,已经被拉到了一处没有人的宅院。   “碧桃呢?”枝枝想挣开,却怎么也挣不开,“我要找碧桃,你放开我。”   “夫人,碧桃在里面。”   小丫鬟一把把枝枝推进一间房间,里头有极其浓烈的古怪香薰味儿,枝枝彻底察觉过来这是个圈套,起身要往外跑,却已经被人死死锁上了门。   她怎么拍打门窗,外面都没有人搭理她。   枝枝越发害怕,她浑身变得无力,身体却越发滚烫。   重重帘幕后走出一个肥胖臃肿的中年男人,见到枝枝,先是一愣,随即便踉跄着扑上来,想要捏住枝枝的胳膊。   枝枝吓得快要疯了,她极为害怕男人靠近,起身狼狈要躲开,却浑身无力。   她想喊殿下,可殿下根本不在这里。   “口哨……对……”   “口哨。”   宋诣把林城拨给她,只是林城却无法进入内宅,此刻留在前院。   枝枝摸出口哨,用尽全部力气,吹出一道口哨声。这哨声短暂而尖锐,一下子就激得中年男人一愣,随即上手劈开她手里的口哨,捏住枝枝的下颌,抬手扯掉了她肩头的褙子。   里头尚且穿着夹衣,枝枝却冷得心头发颤。   “夫人。”   门哐当一声响,林城踹开门窗,便见到枝枝被中年男人按着。   他二话不说,抬手便将那人甩开,拿了绳子困住丢出窗外,方才有暇顾及枝枝。   “夫人,此处多有不便,我带您出去。”林城看着枝枝雪白的脸上遍布的红晕与泪痕,下意识避开眼,却又不得不抬手抱起地上的枝枝,“得罪了。”   风灌进来,原本便浓郁的香气越发汹涌。   林城面色微微一变,连带着一贯冷淡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枝枝小声小声地啜泣,纤长浓密的眼睫里层叠的泪珠,却有些迷茫懵懂地扯了扯衣领,“好热……呜呜……”   林城大骇,连忙将枝枝放在床榻上。   只是这间房间里到处都垂着暧昧的红纱,林城仓促之下,被红纱绊倒,连带着也摔在了枝枝身侧的被褥上。   枝枝脑子里一片茫然,只觉得热意骇人,难以言说的羞耻感刺激着她。偏偏她一贯羞怯,即便意识都快要消散,却也只是蜷缩着身体哀哀哭泣。   门被人推了一下,嘎吱一声响。   “殿下……这……”   被宋诣领过来的太医腿一软,看到面前的场面,舌头都捋不直了。   林城一向跟在宋诣身边,宫中不少人都见过。谁能料到,宋诣领着太医来给远忠伯看病,却瞧见了自己一向器重的侍卫在与姑娘偷情。   太医又偷瞧了宋诣一眼,却见一贯冷淡从容的太子殿下,表情慌忙阴沉得不像话。   ——不像是捉了自己贴身侍卫的奸,反倒像是捉了自己太子妃的奸。   还不得太医细品,宋诣便往前一步,疾风暴雨般地抬手捞起床上粉面含春的妩媚少女,捏着她的脖颈逼问她,“枝枝,你这是……”   枝枝哭得厉害,一闻到宋诣身上的味道,她下意识蹭了蹭宋诣。   宋诣的手忽地一松,顿了片晌,随即反应过来,她原本该这样蹭的人是林城,面色越发阴沉下来。   林城慌忙跪地,想要解释。   宋诣便一脚踹在了林城心口,语气森然,“闭嘴,滚下去挨罚!”   枝枝听到了宋诣的声音,好不容易挣扎着睁开眼,见到是宋诣,抬手要去抱他。却被宋诣一下子推开,连带着人也一下子从床上摔倒地下,骨头磕在脚踏上,咔嚓一声响。   宋诣旋身看向还呆站在门口的太医,只一眼,便叫太医连滚带爬。   门被关上,空气中还是沉沉的古怪香味。   “前日才吩咐林城,不得入你所住的内院。”宋诣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一幕,枝枝衣衫散乱地躺在床上,林城就倾身靠在她身侧,暧昧的红纱层叠,“怎么今日就找到了机会?”   枝枝脑子是空的,听不明白宋诣再说什么,只觉得地面凉得很,被磕到的地方也疼。   宋诣想起前天的庙会,枝枝和林城并肩站着,还摔进了林城怀里。   他闭了闭眼,忍住几乎失控的暴怒,忽地又想起来,上次枝枝赴远忠伯夫人的宴会,跌下山去也是林城去找她送她去医馆。   好像从前并未在意的线索在一瞬间串通起来,形成无可辩驳的铁证。   “你不是怕男人吗?”宋诣抱起地上的枝枝,将她放在床榻上,带着恶意般地挑拨,“怎么肯让林城碰你,不是说喜欢孤,嗯?”   枝枝禁不得他挑逗,软着胳膊要抓住宋诣。   宋诣却推开枝枝,冷漠得近乎厌恶,抽出衣摆来,“孤原以为你是不一样的,原来也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我以前真没写过品种为狗的男主,如果有哪里太过分了请大家提出来,尽量不要直接骂我QAQ求求了拜托拜托!!!!感谢在2022-04-2523:28:21~2022-04-2723:40: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阮柚顷1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我害怕你   枝枝被猝不及防地推开,总算是清明了一瞬,意识到了宋诣的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我没有……”   少女的话刚出口,便成了一阵软糯的呜咽。   宋诣眸色幽深,强迫枝枝睁开眼看他。他这人一贯洁癖,只偏爱独独属于他的东西,若是脏了,便忍不住想要毁掉丢掉。   “不许说话。”   宋诣还是弯腰抱起枝枝,拢好她的衣裳,把人抱了出去。   院外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唯恐宋诣迁怒。   宋诣抱着枝枝,穿过宅院,侧目看向身侧的刘成,“你还待在孤身边作甚?等着设局的人跑干净了,好来孤身前领罪吗?”   刘成的脸苦成苦瓜,弓着身答应了,小跑着跑去查这件事。   四周没了旁人,宋诣的目光越发冷下来,扯开帘子把枝枝丢进去,方才上车。   她躺在獐绒绒铺的椅座上,面颊绯红,呼吸间弥漫着滚烫的水雾,漆黑的碎发贴在白嫩的面颊上,如一只乖巧惹人怜爱的兔子。   宋诣倾下身去掐她的人中,却几乎被她灼热的呼吸烫到,惹得心口也如热水沸腾。   “谁这样算计你的?”   枝枝伏在椅子上,眼睫颤抖,说不出来话。   “你和林城,几时这样亲密了?”   枝枝想解释,“林城……”身体又不受控制地一阵难受,她一个激灵,口中剩下的几个字彻底吐不出来。   宋诣的面色彻底冷下去。   她叫的都是林城的名字。   哪怕她是被人算计了,何至于和林城这样亲密,何至于到现在都叫的是林城的名字。   回去东宫实在是耽搁太久,宋诣将她送到了先前居住的别苑。   枝枝的面颊越发滚烫,卧在被褥中,蜷缩着身体哭泣。伸出白生生的指尖,去扯宋诣的衣摆,带着不自知的羞涩妩媚。   她越是这样勾人,宋诣的理智便越发被愤怒驱散。   他扯下帘子,帐子内的光线便昏暗下来,朦朦胧胧的。宋诣不轻不重地揉着她的腰窝,激得枝枝一阵哆嗦,哭得越发厉害,“殿下……帮我。”   青纱帐子微晃,宋诣支着下颌,显得恶劣且漫不经心,“你方才,是不是也是这样求林城?”   少女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打湿被褥。   “别人碰过的东西,孤一贯不要。”宋诣侧躺在枝枝身侧,看着她难受得蜷缩起身子,拨开厚实的夹衣。   宋诣掰开枝枝握着他的小指。   他取了冷水来,擦拭枝枝的面颊,却始终不碰她。   他豢养的小动物不听话,要背叛他。宋诣觉得恼怒,过了气头却又只剩下浓重的膈应。   看到枝枝和林城暧昧地躺在一起时,他第一反应便是被背叛。可等到回过神,却依然能察觉出这明显是有人设局。   ……可即便如此,她和林城何至于那样数次亲近。   等到大夫配的药熬好,枝枝散了药性,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枝枝并没有忘记昨天的事情,只是药效发作,昨天所做的事情显得朦朦胧胧,她自己都不太能知道自己当时的想法与感觉。只知道,殿下误会了,然后生气了。   碧桃自然察觉出来,安慰枝枝,“姑娘,殿下自然知道您是被算计了。”   “殿下是知道。”枝枝却越发说不上来的憋闷,她坐在窗前,“碧桃,可为什么每一次,殿下都不信我?”   碧桃回答不上来。   枝枝看着窗外,她有时候觉得殿下是喜欢她的,可更多时候,还没来得及去怀着濡慕的心思靠近宋诣,便被他一盆冷水浇下来。   不知如何去喜欢,不敢去喜欢。   “兴许,兴许只是不高兴罢了。”碧桃看着枝枝,有些心疼,“姑娘解释一下当时的场面,这隔阂慢慢就过去了。”   毕竟,枝枝确实没有当真和林城做了什么。   枝枝觉得疲倦。   碧桃见枝枝怏怏的,不爱说话,便先下去了。   枝枝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枕头,里头藏着零零碎碎的银子,都是她想尽办法才攒下来的。枝枝不愿意做妾,不愿意入宫,更害怕殿下根本不在意她。   可殿下不肯放她走,她就只好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地攒银子。   卖身契是宋诣把她带出来时,便烧掉了。   想要逃离京都,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银子和路引,还有靠得住的车队带她远离京都。   可无论是路引还是靠得住的车队,都需要人脉,不知道要拐多少道弯才能找到。枝枝抱着这一小把碎银子,生出无措的绝望感。   碧桃恰好在这时候拨开帘子进来,端了一碗杏仁露,“吃点甜的,就不难过了。”   枝枝连忙把银子藏起来,看着碧桃手里的杏仁露,勉强笑了笑。   她吃了一口甜的杏仁露,心情当真好了些,碧桃便开口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待会儿便回东宫。”顿了顿,“您朝殿下服个软,求求情,否则日子也不好过。”   枝枝就放下了勺子。   好半天,她才嗯了一声,把剩下的半碗杏仁露都吃掉了。   才过了午后,天气便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   马车赶得很快,怕在路上淋雨。只是紧赶慢赶,却到底是被雨淋着进的宫,马车到了宫门,放了枝枝下来。   碧桃撑着伞,领着枝枝回住处。   雨水打湿裙摆,湿漉漉的凉意黏在脚踝上,湿重的裙摆磨得发麻。   隔着雨水,袅袅的琴音浮在水汽中,显得朦胧而幽静,竟然是从宋诣的居处传来的,调子叫枝枝十分熟悉。   有什么一闪而过的画面在她脑海浮现,却半天都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只是无端地叫她心慌难过。枝枝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攥紧,看向碧桃,“这是什么曲子?”   枝枝忍不住地想要闯进去,问一问宋诣。   “奴婢不知。”碧桃面色也有些好奇。   琴音一转,变得尖锐急促起来,枝枝只觉得心尖一颤,仿佛有什么念头破土而出,偏偏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首曲子到底是什么。   她步履慌乱,踩入水坑,激起一片水花打湿面颊。   “我要去……问一问殿下。”   碧桃尚且来不及阻拦,便见枝枝面色惨白,颤抖着单薄的肩扑向宋诣的寝宫。   看门的侍从不敢阻拦,由着枝枝带着淅沥的积水走入宫殿。她抬手拨开玛瑙帘子,殿内燃着昂贵深沉的沉水香,宋诣深做在琴案后,低头拨弦。   “殿下。”   宋诣手微顿,抬眼看向枝枝。   少女衣衫湿透,水珠顺着衣料如珠如线地泄下来,氤湿一片地面。她乌黑的眸子含着一层琉璃般的水光,被打湿的鬓发上浮着一层细碎的水珠,朦胧潋滟。   “怎么?”宋诣不紧不慢地撑着下颌,狭长冷淡的凤目瞧着枝枝,波澜不惊。   兴许是来解释的,也或许……数次枝枝和林城亲密,当真只是他想多了。   至于太后身边的莲蕊姑姑特意来提醒他,亲眼见到林城和枝枝在宫墙内亲昵说话,也兴许只是挑拨污蔑罢了。   枝枝往前走了一步,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她身上清淡的杏花香。少女单薄的眉眼微颤,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琴上,殷殷问道:“这支曲子,是什么?”   宋诣的手微微一僵,半天才抬起冷下来的眼看枝枝。   “是《离歌》。”   枝枝拧了拧眉,她在暖香楼待了两年,齐国时下流行的曲子她就算是不会,也听得出来。   于是她抿了抿唇,继续问道:“这曲子是何人所作?”枝枝想起那曲调,只觉得说不上来的熟悉,咬着唇使劲儿地想,却只使得脑仁一下一下地刺痛。   “黎国长公主,沈蝉音。”宋诣回答了枝枝的这句话,好整以暇地当着枝枝的面,再度弹了一遍,“不过,至今下落不明。”   枝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位长公主是宋诣的未婚妻。   枝枝屈膝跪坐在宋诣对面,湿淋淋的裙摆一下子打湿柔软昂贵的地毯,她却还是固执地问道:“殿下喜欢那位长公主么?”   宋诣不语,喜欢黎国长公主这件事,是他传出去挡婚事的理由。   “孤曾把她当做未来的太子妃。”   枝枝觉得原本便凉的心口越发凉下去,她喜欢殿下这件事,就像是一样折磨。任她再怎么委屈自己,想要不管不顾地朝着宋诣扑去,获得的总是看得到抓不着的光,和兜头的一盆凉水。   原本想解释的话,枝枝也不想解释了。   她站起身来,提着湿透的裙摆往外走,想了想,却忍不住回过头看向宋诣,“殿下,如今的枝枝,没有那么喜欢您了。”   这话在宋诣听来,矫揉造作得过分。   他不曾抬头,说不上来为什么,竟然隐隐有丝刻意的赌气。   他都不怪罪她擅闯入他的寝宫,也不知行礼请安,便这样视若无人地来和他说话,更没有因为她的行为对她发脾气。她倒好,做出这样自卑自怜的做作姿态,好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你喜不喜欢孤,都与孤无关。”宋诣冷下声,置若罔闻地又弹了之前的那支曲子,“孤不会计较一个妾室是否喜欢孤。”   枝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浑身冷得发麻,忍不住脊骨一颤。   她走入泼瓢的雨中,不肯服软。   宋诣抬手扫掉了桌上茶盏,霍然起身,广袖一挑拨开玛瑙珠帘,“将她给孤关起来,撤掉一切月例,何时来找孤认错,何时解除。”   守在檐下的侍卫不得已上前,要押送枝枝。   少女却侧过身来,圆钝的杏儿眼里满是水汽,说话的调子和平日一样要慢几分,带着点颤,“殿下,我……不曾做过的事情,不该认错。”   宋诣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他十分不喜自己驯化了的小动物对自己龇牙。   这种接近于背叛的不悦冲上心头,宋诣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檐下看她,“旁人瞧见的事情,孤亲眼瞧见的事情,不曾做过?”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冷而沉,疼得眼眶发酸。   “凭……”少女眼睫一颤,泪珠混着雨水滴下去,“凭什么,凭什么你们……都污蔑我,凭什么……”   宋诣不说话,眸底戾气翻涌。   远忠伯仗着炼丹攀附上了皇帝,便也数次帮着宁国公胡作非为,甚至把手伸到了枝枝身上。   宋诣刚刚杖杀了远忠伯,却也被御史台狠狠参了一本。他周身还是浓烈的血腥气,被沉水香盖过去,心尖上嗜血的念头却又蠢蠢欲动。   他如何能信她?却还是杀了那老东西。   “我……不喜欢这里。”枝枝情绪忽然崩溃。   京都的显贵如远忠伯,也和暖香楼里的油腻客人一模一样,沉迷炼丹,看到漂亮姑娘会扑过来采补。高贵如公主和李覃,也会杀人不见血。   更像是狐妖鬼魅,是会吃人的。   她哭得抽搐,几乎站不住,身子一晃跌坐在水洼里。   周身的侍卫没有一个人敢碰她,只能沉默看向宋诣。   宋诣心头被死死按捺的情绪彻底翻涌开,他抬手扯掉肩头斗篷,大步踩着积水朝枝枝走去。雨水淋湿他的鬓发,显得他矜贵的眉眼越发冰冷,抬手拉起地上的枝枝。   枝枝一被宋诣碰到,下意识抬手推开他,提着裙子大哭起来,朝着门外跑去。   泥水被溅到宋诣面颊上,冰凉,宋诣心头看着纤细狼狈的背影,莫名有些慌乱,甚至先于反应伸手去将她拽回来,搂在怀里捆住。   枝枝手脚并用,不似之前柔顺。   便是宋诣,也险些被她挣开,被迫拽进了少女的手腕,累得他也跟着一个踉跄栽进积水里。   守在四周侍卫大惊,连忙要来扶。   “都下去!”   霎时间,其余人一溜烟离开,四周雨声淅沥,夹杂着少女剧烈地哭泣声。宋诣死死搂住她的腰,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脊骨,“听孤的话,枝枝。”   “我……我不要。”枝枝一口咬在宋诣脖子上,手脚并用推他开。   宋诣吃痛,被迫松了手。察觉到怀里的少女起身爬起来,他抬手扣住的纤腰,一把将她拉入积水当中,扣在身下,在冰冷的雨水中摩挲她苍白的唇瓣。   “你告诉孤,不喜欢林城,只喜欢孤。”   他眸色幽深得透出一丝血色,玄衣被雨水打湿,淌下来丝丝缕缕的血污。   枝枝侧过脸去不肯看宋诣,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哪怕她还是忍不住地喜欢殿下,也不能留在京都了,京都实在是……太可怕了。   她想藏起来,谁也不要想要靠近她。   “枝枝。”宋诣强行掰过枝枝的脸,逼她回答。   枝枝哆嗦了一下,眼眶哭得通红,像是春日里被雨水泡烂的花瓣,“殿下……我害怕,我害怕你。”   她以为是救世主的人,越是靠近,他便显得越发冷漠偏执,从前温柔矜贵的那人像是藏在她回忆里的一个单薄的影子,美好又不切实际。   “孤一贯如此。”宋诣忽然轻笑了一下,他抱起浑身冷得发紫的少女,踩着雨水走入内殿,抬手扯下斗篷披在她肩头,“孤甚少有贪念,不要想逃了。”   李氏女接连入主中宫,引得帝王不满。   他的母亲,死于父亲之手。   太后将他视作李家的棋子,随意摆布。可皇帝又将他视作是李氏余党,想要废除。   他是皇权世家手里的棋,也是要反客为主的下棋人。身周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是一枚复杂的棋子,好不容易捡到这么一枝自愿从篱笆外伸进来的小杏花,他不会放走。 第32章叫她自己来孤跟前认错   “没什么。”枝枝避开了这个话题,只觉得这样总是被殿下的那点好打动,实在是可悲可笑,“殿下,我回去了。”   宋诣皱眉,不愿放她走。   只是枝枝无端以这样的语气问起沈蝉音,教他有些慌乱,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枝枝却已经弯下腰肢,对宋诣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起身朝外走去。   不知道是谁在檐下立着一把收起的油纸伞,枝枝走过去,将伞撑开来,起身走进雨幕。   她的步履有些匆忙,不过片刻,便走出好远。枝枝打开了帘子,走了进去,看着不敢说话的碧桃,忽然开口道:“殿下罚了我一个月的禁闭。”   碧桃沉默,“姑娘……您好歹也服个软呀。”   枝枝琼鼻樱唇无一不小巧精致,一双湿漉漉的眼看过来,便让人止不住地想要怜惜。偏偏这样娇软笨拙的小娘子,即便是含着泪,满身伤疤,也倔强地守着不肯低头的那一点骄傲。   “我不要……碧桃,我想见见李三娘子。”枝枝忽然说道。   “这是做什么?”碧桃骇然压低了嗓音。   枝枝趴在小几上,眼圈红红的,鼻尖也红得微微发亮,显得娇怯可怜,“我不告诉你。”她漆黑的眼忽然一转,难得多了几分灵动,“碧桃姐姐,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也要开开心心的呀。”   “姑娘说什么胡话。”碧桃嗔她,“殿下便是对姑娘凶了些,也是在意姑娘的。”   枝枝眼底的光黯淡下来。   她想,殿下可能真的是有点在意喜欢自己的,否则不至于不让她走。   可是这样的喜欢,真的好淡薄啊,淡薄到无论是京都的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殿下对她的这点怜爱吹灭。   “可我想哥哥了。”枝枝眼圈越发红起来,脸颊藏在胳膊下,只有一双满是水雾的眸子里波光晃动,眼泪要掉不掉,她吸了吸鼻子,“我好想好想回家,好想有家人陪着。”   碧桃心头软得一塌糊涂,伸出胳膊抱住枝枝,“姑娘,那奴婢斗胆,当你的碧桃姐姐好不好,照顾陪伴枝枝姑娘。”   小姑娘原本就哭得心头苦风冷雨,被她这么温暖熨帖的话一激,如海浪翻天。   她眨巴眨巴眼,豆大的眼泪砸下来,不像是在宋诣面前那么压抑。她伸出细细的胳膊,搂住碧桃的腰,真的就哭起来了。   “姑娘乖,姑娘这么善良乖巧,比京都所有人都干净可爱。”   碧桃想起那支镯子,枝枝唯一贵重的家当,抚着少女的鬓发,“碧桃一定会拿命来保护姑娘的。”   枝枝在碧桃怀里哭了好久,情绪才发泄得差不多。   接下来的日子是禁闭,枝枝不能出门,只好整日在房间内看书写字。   她不会别的,思来想去,要是离开了,最不济也能靠着抄写书信赚点谋生的银子。在暖香楼那两年,笔墨这种昂贵的东西,她碰得不多,一手的字其实落下了不少。   枝枝就整日抄写练字,也不去想宋诣。   一直到中旬,枝枝才真的见到了李三娘子。她原本也只是让碧桃拿了请柬去试试,谁料到这请柬当真送到了李三娘手里,李三娘又当真过来了。   枝枝关了禁闭,其实东宫倒并不曾拘束她,对李覃到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当真没料到,枝枝姑娘会请我来吃茶。”李覃雪衣乌发,浅笑着接过茶盏,这次并未松开手,接得稳稳当当,“可是有什么要事?”   枝枝怕李覃,慢吞吞地抬起眼,不大敢面对总是挂着假面似的李三娘子。   “我……”少女咬了咬唇,杏儿眼里满是天真懵懂,“我想求李三娘子一件事。”   李覃皱眉,淡淡不悦。   枝枝便只好继续说下去,她凑到李覃跟前,几乎是咬耳朵一样,小小声地道:“我想离开殿下,您能帮我吗?”   如果可以,枝枝不会求李覃。   可是偏偏,除了李覃,似乎没有任何人愿意忤逆宋诣送走她。   她脑子不聪明,这段时间算是想了好久好久,总算是得出了李覃或许可以帮她的结论。   “枝枝姑娘,煽动我动殿下身边的人,你当我是脑子如你一般蠢钝么?”李覃抬起漂亮的眼,眼睫拨开,眼底的嘲讽竟然毫不掩饰,“这样的话,来与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李覃看着枝枝,如看着一个卑劣的小丑。   枝枝慌忙摆手,急得脸颊有些发红,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当真不想待在这里了,”少女稚拙的眸子里是浅而易见的难过,“三娘子,我知道我只是个秦淮歌女,若非殿下庇佑,我早死了一千遍了。”   这倒是叫李覃无话可说。   李氏的嫡女,面上看着柔弱冷清,内里却是利益为先的凉薄,却也藏着聪明人才有的傲慢。   她看不上愚笨低贱的枝枝,故而当真半是怜悯半是嘲笑道:“所以呢?离开唯一愿意庇佑你的殿下?”   “可殿下心中,李三娘子比枝枝重要、太后娘娘比枝枝重要。”那个笨拙又美丽不自知的少女拼命忍着眼眶的泪,只憋得眼眶通红,却也倔强地没哭出来,“李三娘子,我想您是懂的。”   李覃确实懂,她没有如枝枝这般卑微过,却自幼聪颖,见惯了身边卑贱的奴婢为了讨好她而互相倾轧。   而这皇城内,宋诣身边任何一个人都能踩断枝枝的咽喉。   “这样啊。”李覃微微一笑,指尖波动茶碗盖子,撇去浮沫,“那我便帮帮你吧。”   枝枝眼睛一亮,当真十分感激地看向李覃,好骗得很。   “不过这件事,要瞒过殿下,必定不容易。”李覃慢悠悠地看着枝枝,“要先把四处都打点好,才能找机会把你带出去,所以,你得一切听从我的安排。”   枝枝犹豫了一小会,随即点了点头。   “只要能活着出去,就是要吃些苦,我也会受着。”   这是李覃第一次看见枝枝笑,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弯起,眼底盛着难以言说的纯净水光,可怜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欺负。   “听说你的脑子是被磕坏了。”李覃忽然转了话题,托着腮,“若不是磕坏了脑子,大概是个聪明小娘子吧。”   枝枝懵懂地看着她。   李覃温柔慈悲的眉眼垂着,指腹拨了拨枝枝的额发,将她轻薄的刘海挑起来,仔细端详这张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你愿意走,甚至不惜找上我也要走,可见你确实是不笨的。”   还不等枝枝说话,她便松了手,“以后不必叫我亲自来了,东宫特殊,我来了徒惹人猜忌。只管让碧桃去给我送些东西,实则传信给我便是。”   枝枝松了口气,李覃是真的答应了。   “那,李三娘子不需要报酬吗?”   李覃病歪歪地咳了一声,“报酬,我会取。”她弯起慈悲的眼笑,如一只狐狸,“到时候,你会被我欺负得很惨,可唯独这样,我才能送你出去,怕不怕?”   “不怕。”她分明瑟缩了一下。   “那便好,到时候可莫要临时后悔。”李覃捧着手炉,目光冷冷淡淡,“否则,我便不会留你一命,叫你出宫去。”   枝枝咬唇,她其实很害怕李覃,却也不得不点头,“李三娘子肯收取报酬,就说明,是真心的。”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李覃眸色越发深了。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枝枝时而呆笨时候莫名聪慧,有时候叫她都意外,又生得这样貌美,勾得殿下数次为她破坏原则。这样的人,不除掉,将来必将成为她的碍脚石。   可她现在呆呆笨笨,三分真诚里掺着七分的假话,糊弄她尽够了。   等到送走了李覃,枝枝才松了口气。   她原本没觉得李覃会帮她,既然有了意外之喜,总是会让人高兴的。   冬日里天气冷,枝枝的月例一被停下来,房间里就像是个冰窟窿似的。碧桃不得已,抱了被子来和枝枝睡在一起,小姑娘身体不太好,到了夜里就往她怀里挤。   只是即便是这样,枝枝还是染上了风寒。   原先只是有些咳嗽,碧桃给她煮了几回姜水喝,却还是不见好。今年的冬天也比往年要格外冷些,枝枝的风寒却是越拖越厉害,不过几日便咳得喘不过来气。   偏偏足足大半个月,宋诣不曾来见枝枝一次。   宫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碧桃想要出去传个信给宋诣,竟然也被拦着不让去宋诣的寝殿。   不得已,碧桃只能将厨房里烧柴火攒下来的炭火拨来放在火盆子里,省着烧了,给枝枝煮了热水喝,“奴婢等下午换了值,再去找殿下试试。”   得了风寒,就格外怕冷。   枝枝浑身止不住地哆嗦,捧着热水,“为什么不让你见殿下?”   “兴许是殿下在忙。”碧桃含糊道。   枝枝猛地咳嗽出来,蜷着肩胛骨,指骨捂着唇,掌心一片鲜血,“我知道,那是因为殿下一点也没有提起我,所以他们觉得我失宠了。”   碧桃觉得心惊,枝枝从不会这样聪慧。   帘子却在这时候忽然被人打了起来,玄衣金冠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隔间外,目光沉沉地落在枝枝身上,片晌才淡淡道:“你倒是了解孤,孤确实是今日才想起来你。”   宋诣其实不明白,不过是他为林城的事恼怒了枝枝一次,她原本对他的满腔热情,倒像是在一朝之间彻底散去。   ——反而更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枝枝拢着斗篷,抬眼去看宋诣。   其实听到殿下的声音时,她第一反应是,自己过于哀怨的气话兴许是说错了,却猝不及防听到他这样讽刺地认了。   “这样啊。”她的声音很小。   宋诣缓步走进来,空气冷得侵入他柔软的狐裘,带来一阵透骨的寒意。   他这才想起来,停了枝枝的月例,其余的补给自然也就一并停掉了。夏日倒也罢了,冬日的京都却是冷得要命,断然不能没有取暖的炭火。   “殿下今日想起我,便是……因为碧桃去求殿下么?”她嗓音透着哑,眼睫压着清透的瞳仁,唇微微抿着,有种不熟练的挖苦和冷漠。   宋诣最烦的,便是枝枝明明该是他指掌间柔顺的小猫儿,偏偏总是生着一片反骨。   越是有反骨,便越是想让他想拔除,“若非她,孤还当真忘记了。”   宋诣拿准了枝枝濡慕他,就越是以这样的姿态去逼她低头,袖底的指骨收拢,倾身靠近少女鬓边,嗓音沉下来,“你若认错求饶,孤便给你恢复从前的月例。”   枝枝心底那点微末的企盼好像被寒风彻底吹散了。   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拨着零星的炭火,“殿下,您不要这样。”少女眼睫颤动一下,如蝶翼般脆弱,“我不喜欢您这样。”   宋诣倒越发不悦。   几时轮得到她来告诉他,不喜欢他这样。   “那你便挨着冻吧,何时低头,何时见孤。”宋诣年少时曾去过边关苦寒之地历练,京都的冷虽然钻骨,却远不如边关的冷要人命,只要死不了,便能磋磨掉她这莫名其妙的傲骨。   青年的玄衣带动一阵冷冽的风,眨眼间消失在门口。   枝枝被这阵风一呛,心肺疼得剧烈。   浑身都因为咳嗽而受累,疼得几乎扯着满身筋骨。枝枝原本就冷得昏昏沉沉,此时又咳得停不下来,只觉得喉间腥甜刺痛,一口血便呕出来。   她一下子失去力气,靠在碧桃身上。   碧桃看着面色惨白的枝枝,她连呼气都显得惨淡,一咬牙,将枝枝放在了榻上,“姑娘且等等我,我去找殿下求求情,这样病下去恐要成了痨病啊。”   枝枝听不太清碧桃在说什么。   她咳得耳朵像是蒙了一层膜,什么都听不太清,胸口疼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地咳出一口一口的血。偏偏身体也冷,脑子昏昏沉沉的,冷得冒出虚汗来。   过了好久,枝枝才能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   “孤瞧她嘴皮子硬着,怕是没有什么大碍。”宋诣的嗓音冷得像是冬月里的冰,“要找大夫,叫她自己来孤跟前认错。”   作者有话说:   狗东西!!!你给我等着!!!!!!! 第33章只要割一道伤疤,便可以离开殿下了   枝枝不知道碧桃在说什么,只觉得耳朵像是蒙着什么,一会儿听得见,一会儿又什么都听不明白。   但是她不想去认错,便靠在褥子上,闭着眼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碧桃进了屏风来,便见苍白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女窝在那。她看得心疼,把炭盆拨在了枝枝身侧,小心翼翼下去想给枝枝煮点枇杷叶子川贝水。   厨房里冷锅冷灶,只有一个小丫鬟翘着脚吃花生。   碧桃打开柜子里的小罐子,微微一愣,疑心地拿出来对着光照了照,冷下脸来,“里头的川贝呢?”   “碧桃姐姐,这我哪里知道?”小丫鬟一吹手里的花生皮儿,拍了拍裙子,“兴许是用完了,足足大半个月,咱们院子里可没补给进来任何东西。”   能用的东西越来越少,偏偏枝枝的咳嗽越发严重,碧桃把这点川贝看得和眼珠子似的,哪里不记得上次用的时候还剩下多少。   “这宫里,最忌讳的可就是手脚不干净。”碧桃放回去罐子,叉腰骂起来,“今日谁若是不还回来,我转头便让姑娘去和殿下说这件事,谁也别落着好!”   小丫鬟慌了几分,却又挑眉硬气起来,“你有什么证据是我拿的,何况枝枝姑娘根本见不了殿下!”   “好,我拿了你去告了状再说你有没有证据。”碧桃抬手便拉她。   “见什么见,谁不知道殿下根本没把枝枝姑娘放在心上,病得咳血都快死了,连个大夫都不肯请。”小丫鬟不惜和碧桃撕破脸,“你一个宫外进来的奴婢,凭什么在我头上撒野?和你那主子一样,就是个下贱胚子。”   碧桃气得脸都红了,抬手要去掌小丫鬟的嘴。   却猝不及防瞧见门口站着的少女,她手心里似乎攥着什么,瞧见碧桃时抿了抿,走了过去,不大熟练地拿捏着主子的架势,“你……几时配叫我下贱胚子了?”   小丫鬟一愣,却没再挣扎,冷笑一声,“反正别说东西是我拿的。”   枝枝走过来,抬手抓着碧桃的手,“你骂碧桃。”   少女圆钝的眼儿微微眯起来,抬手就在小丫鬟脸上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不算是多大的力气,却还算响亮。   “我告诉你,”枝枝明显是很不习惯这样盛气凌人,有些不安地捏紧了手心里的玉佩,语气都有点结巴,“以后……不可以欺负碧桃。”   碧桃眼眶一下子湿了。   她趁着小丫鬟没反应过来,一脚踹在她腿上,骂道:“滚,不想在这里当差了,就早日滚,可别让我再看见你,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还真找好了门路,今日就走!”   枝枝和碧桃都是哑然,也难怪一个烧火的小丫鬟也敢这样猖狂。   看着小丫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碧桃才回过神来,想起刚刚小丫鬟说的话叫枝枝都听到了,不由开口道:“……殿下只是想让姑娘去服个软,并不是真的就完全不在意姑娘。”   “嗯。”枝枝似乎不愿意纠结这个。   碧桃注意到枝枝手里似乎捏着什么,目光下意识瞧了过去。   枝枝收拢了手指,似乎想藏,但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着碧桃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想要问问你。”   碧桃见她不去想这些不开心的,倒也松了口气,“姑娘您尽管说。”   “你可绝对不要告诉旁人。”枝枝关上门,确认门外没有人,才摊开了掌心。   那是一块玉质极好的玉佩,碧桃一眼就认出来了,下意识开口想问枝枝,殿下怎么把一贯待在身上的玉佩给她了,随即意识到,这玉佩的花纹和殿下身上的那块是反的。   何况,宋诣的那块玉佩,是黎国皇室的象征,也是陛下嘉奖他手刃黎国国君的赏赐。   说什么,也不可能给枝枝。   “你可知道,殿下身上的那块玉佩,是从哪里来的吗?”枝枝小声地问道,她眼底藏着殷切的盼望,眼睫染湿,“那是我哥哥的玉佩。”   碧桃几乎要告诉枝枝的话,就被后面这句话噎住了。   黎国长公主沈蝉音失踪这件事,众所周知。若是碧桃告诉了枝枝,她就是沈蝉音,是亲手杀了她哥哥的仇人,害得她落入暖香楼甚至在京都为妾的人。   碧桃脊骨上冒出一阵一阵的凉意,几乎说不出来话,半天才艰难道:“姑娘,这块玉佩,您不要给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看。”   “这我知道。”她抿了抿唇,很小声道:“之前拿出来,被一群人打骂,头上还被砖块砸破了,到现在还有一块疤呢。”   碧桃越发不敢说话。   她原本算是宋诣手底下的人,虽然不算亲近,但是知道了这件事,少不得要报告给宋诣。   可……   黎国和齐国隔着血海深仇,殿下虽然看得出来对枝枝姑娘也不算多偏爱,若是当真知道了她的身份,将她牵扯进两国之间的恩怨里去。   “姑娘一定一定要小心。”碧桃笑得勉强,“姑娘和哥哥的情分,极好么?”   枝枝一下子笑起来,“我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记得兄长最是疼爱我。若是能找到我,一定会带我回去的。”   碧桃不敢言语,心头天人交战。   她不敢告诉枝枝,却拿不准是否要告诉宋诣,若是殿下得知她隐瞒了这样的真相,到时候免不了要责罚她。可若是告诉了,谁知道原本便被所有人倾轧欺辱的枝枝,作为黎国的公主如何在齐国活下去。   一位落入青楼,甚至成了敌国储君的妾室的公主,又死了嫡亲兄长,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好下场呢?   枝枝又是一阵咳嗽,苍白的面颊浮上病态的红晕,少女娇俏单薄,可含着笑意时还是蓬勃出几分生机,“就是枇杷叶子煮一煮,不加川贝,也是可以止咳的。”   碧桃才意识到,枝枝以为她发愁是因为没有了川贝。   “好呢,我去给姑娘和熬点枇杷水,加点冰糖下去,也能润肺。”碧桃心头柔软,实在舍不得伤害枝枝,只能找借口先避开。   见碧桃出去,枝枝才小心翼翼地把玉佩收起来。   虽然碧桃什么也没告诉她,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心慌,枝枝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咽下喉咙口的腥甜,靠着带着余温的火盆前打盹儿。   生了病,精神便不大好。   她迷迷糊糊的,不自觉便睡着了,连入梦也没察觉。   梦里是二月里如水雾般的细雨纷纷而来,郊外的杏花开了,满树如粉雪般堆砌,被风雨一吹混着雨水飞洒下来,朦朦胧胧如一片丹青晕开。   不知道为何,梦里的她竟然策着马穿过长街。   只是即便是梦里,枝枝也不大会骑马,十分生涩地握着缰绳,生怕自己跌下来。   但是马匹十分温顺听话,并不曾颠簸她。枝枝看见自己的红裙子被风飞扬起来,裙角金色的铃铛泠泠作响,浮起的黑发上裹着水珠,扫在面上,又凉又痒。   原处三个青年倚马驻立,似乎是在等她。   她看不清那三个郎君是什么面貌,只知道一个着红衣,一个着着玄衣,还有一个立在马下,青衣纶巾。只是在梦里,被三个人这么瞧着,她倒也并不觉得不自在。   枝枝伸手勒住缰绳,并不熟练地停了马。   然后在翻身要跳下来时,身后勒马而来的郎君先伸出手,扶住了枝枝,让她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学得还算不错。”那个玄衣的青年说了这么句,似乎对她很满意,“不过换一匹马,你现在大概就得缺只胳膊或者少了条腿了。”   那个红衣少年就哈哈大笑起来,一个劲儿地嘲笑枝枝。   梦里的枝枝十分郁闷,却并不恼怒。   就是怎么也看不清这几个人长得什么样子,越是焦急,就恍恍惚惚地想起来,自己这是在做梦。几乎是在这一刻,枝枝就像,这几个人里是不是就有自己的哥哥。   她连忙追上去,想要去看清几人的面貌。   可几人越走越远,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了,枝枝急得心头狂跳,忽然醒了过来。   房间内静悄悄的,只有风刮得破掉的窗纸呼呼作响的声音。枝枝背上的冷汗被风一吹,冻得她打了个哆嗦,起身想要去把窗户关上。   就在这时候,碧桃匆匆推门进来。   她手里没有拿琵琶水,反而拿着一张泥金的信封,和一张封了火漆的信封,“姑娘,李三娘子托人送来的,说是姑娘要的东西。”   枝枝心头一跳,先拿了封了火漆的信封。   碧桃沉默片刻,放下另一张信封出去了。   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一张路引,国公府的嫡出娘子,办这点小事确实是轻而易举。但是上头有关枝枝的相貌,却添了一条,说是她面颊上有三寸余的伤疤。   这想必就是李三娘子想取的报酬了,枝枝怕疼,却并不怕失去美貌。   她小心翼翼地将路引藏起来,才打开那张请柬。请柬上写着,让她将相貌收拾为和路引一致的模样,于五日后子时,在围墙下有人接应于她。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把枝枝接出去,连夜出京去往金陵。   金陵这个地方,枝枝其实也很害怕,可如今别无选择了。   她烧掉了泥金信封和里面的信纸,只把路引放在了胸口的夹层里,起身走到了妆镜前。镜子里的人憔悴了很多,和初见宋诣时,懵懂中透着稚拙的妩媚不同了。   “只要割一道伤疤,便可以离开殿下了。”枝枝暗自给自己打气。   她握住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脸,手却有些发抖。   枝枝觉得自己真没出息,想到离开殿下,又想起那时候她想要一头撞死,觉得这辈子都要完了的时候,是殿下低下头来告诉天崩地裂的她。   “别死,孤带你出去。”   还吃她放了盐的梅子糕,没有生气。   就连那个丑得根本带不出去的荷包,殿下也收下了,还说,“这样丑的荷包,孤只要一个就够了。”   可殿下让自己陪在他身边做妾室,不过是因为答应了保护她,不过是……因为她和殿下搅合在了一起。说到底,一切都是她自以为是地去贪恋殿下。   她不该生出这样的妄念。   剪刀很冷,尖锐地落在面颊上,就让人有些发寒。枝枝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闭着眼,手紧紧握着剪刀往下一滑。   尖锐冰冷的刺痛扯破皮肤,鲜血一瞬间如蠕虫般滑过脸颊。   枝枝一下子丢开匕首,猝不及防看到镜子里的少女,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美丽面颊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鲜血顺着脸流下几道痕迹。   她原本便病得苍白憔悴,满脸鲜血的样子反倒是像个可怜可怕的女鬼。   枝枝想起李覃书信里的一句话。   【你唯一能让殿下瞧上的,便是一张漂亮的脸,只要你愿意舍弃美貌,让殿下厌恶你,我便会如约帮你离开。】   这样丑,殿下一定会讨厌吧。   枝枝觉得心口又闷又疼,带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体力不支往前一栽,推下来满桌的杂物。   哐当一声响,枝枝头上宋诣送的那支金簪落地,被她一口血溅上去。   碧桃骇得推开门闯进来,顾不得其他来扶枝枝,却瞧见她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疤,满脸满手都是鲜血。她吓得立刻扶着枝枝靠在榻上,起身出去叫人,“快些去传信给殿下,侍卫若是不让你进去,便说枝枝姑娘脸伤了还咳血了,快去!”   枝枝的心情倒是平复了几分。   只是一闭上眼,就是在金陵的院子里,玄衣金冠的青年执笔坐在窗后的书案前,浓密的海棠树影盖在他身上,使得他如泼墨调金般深沉高贵。   那是枝枝忍不住偷觑,忍不住心动,忍不住向往的贵人。   碧桃走进来,取了温水给枝枝擦洗面颊上的血迹,等到处理得差不多了,才给她撒了一层薄薄的药粉。   枝枝不说话,碧桃也只好沉默着。   片刻后,一贯寂静的院子热闹起来,宋诣大步挑开帘子走进来,眉宇间是隐隐的怒意。 第34章两国的仇恨,当真很重   若说是染了风寒倒也罢了,无端割伤自己的脸,又是要做什么。   不过是罚她紧闭一月,就做这样的事情来激他,倒也不怕疼。宋诣说不上来是愤怒还是担心,只觉得心头有一把火在煎。   原是要质问枝枝的,却看到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半边面颊上都是伤口,下意识按捺住了那把火气。   “这是做什么?”宋诣屈指摁住身旁小几,俯身去看她面上的伤口,皱起眉来,“谁叫你做这样的事情,就不晓得疼吗?”   枝枝能察觉出他语气里隐隐的怒意,像是疾风骤雨藏在阴云之后,纵使平静也叫人心下压抑不安。她的脸很疼,不太想说话,却也不得不道:“是手滑了。”   她不大会撒谎,明明已经在心里排练了一片,却还是逃不过宋诣审视的目光。   再手滑,会将脸划出这样深这样长的口子?   “我想剪一剪刘海的。”枝枝按着自己想好的话,继续解释道:“可我手抖了,剪刀掉下去了。”   她的刘海确实是长了一点,但是胜在轻薄,其实剪不剪都无所谓。   宋诣没有心思去管她的假话,侧目问道:“大夫呢,去催。”等到碧桃小跑下去了,宋诣才阴沉下神色,问她,“谁逼你的,还是谁划破了你的脸?”   枝枝露出懵懂的表情看宋诣,“当真不是旁人划破的,也不是被逼的。”   其实也不算是李三娘子逼她,这只是交易,她心甘情愿的。   宋诣不语,只看着她脸上那样长的伤疤,眼睫颤了颤,“不肯说便罢了。”从前枝枝从不会在他跟前撒谎,甚至连半分防备都不曾有,可如今她浑身都透着拒绝的意味,宋诣也一贯傲慢,不肯继续纠缠问下去,“你身边的人,孤自会查清楚,不叫你受欺负。”   少女捧着下颌,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伤疤实在骇人,她垂下眼,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谢殿下垂爱。”   这话说得客气,却算不得真诚,甚至都不肯看他。是很温驯柔和,却又藏着疏离防备的姿态。   宋诣心口闷得厉害,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也断然没有为了一个妾室有些情绪低落,便乱了心神,胡搅蛮缠要刨根问底的道理。   枝枝不肯说话,他便也不问。   一时间,房间内便只有枝枝撕心裂肺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以至于雪白的帕子渐渐渗出血色,少女的面色惨淡得摇摇欲坠。   他竟不知一个风寒,她便病得这样厉害,下意识抬手扶住枝枝的肩,缓慢地拍她的后背。   恰这时候院子外响起脚步声,碧桃领着大夫匆匆进来。   “先看看为何咳得这样厉害。”宋诣有些慌神,一时之间倒是忘记吩咐人,抬手去倒桌上的茶水,一摸茶壶才惊觉那是一壶早已凉透的茶水。   顿时眉头皱起,眼藏盛怒,扫下茶壶,“你们便是这样照顾主子的,连一盏热茶水也没有。”   大夫立刻上前去给枝枝诊脉。   碧桃跪下来,霎时垂泪,“月例一停,便是旁的日常用的东西,库房也不肯给。柴火已经是捡了枯树枝,省着用了,还有人偷拿了姑娘的东西,还在姑娘面前耀武扬威,找了门路去旁的地方当差。”   宋诣脸色越发难看,他这个太子做得过于忙碌,宫里的大小事件便没有时间过问。   “好得很。”他森森地看了刘成一眼,却并未当即清算,只是看向尚在诊脉问症的大夫。   枝枝还在咳嗽。   冬日里的光线总是白些,从格子窗外照进来,越发衬得枝枝瘦得面颊小小一圈,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只眼底藏着疲倦的乌青。   “怕是咳了不下半月吧?”大夫面色有些慎重,“如今伤了肺腑,怕是要吃许久的药,也未必能好。”   这话不轻不重,在宋诣心头敲了一下,前些日子碧桃才来求他给枝枝找大夫,说是得了风寒。可他素来觉得风寒不过小疾,三两日便好了,谁曾想她竟然咳了这样久。   “快一个月了。”碧桃低声道,“之前就有些咳,只是不大厉害,想着吃几碗梨子枇杷水便好了。”   谁料到后来院子里断了补给,宋诣又未曾来过一次,便一直无法请大夫,更是连熬来润肺止咳的梨子川贝也没有了,只能从屋外还未曾凋谢的枇杷树上采些叶子煮水。   等避开了枝枝。 第35章那便算了,我也不想解释了   宋诣抱着枝枝,并不否认这点。   枝枝想起李覃说的五天后,自然不会越过腊八节后,稍稍放心。既然可以离开,她暂时听话些,也少闹些麻烦。   “再过几日便到了禁足的日子,”宋诣目光里带着几分沉重的敲打,看到她面上似乎有些期盼似的,唇边浮现三分冷意,“到离开京都前,都老实些。”   枝枝点了点头,显得很乖。   “孤曾说过,想离开孤的都死了。”他忽然低下浓眉,阴鸷的目光刺入枝枝瞳仁内,“你说你想回金陵去,这念头不好,此后不要再想了。”   枝枝心头一颤,“我没有。”   宋诣便沉默了一阵子,过了好一会才道:“从前我母亲再时,每年腊八,都是她领着我去宫外施粥。”   枝枝听闻过,每年腊八,京都的皇室与贵族便会准备好腊八粥,和寺庙一起分给京都所有人食用。好暖一暖往来旅客,天下万民的肠胃与心肺,散布福泽。   “皇后娘娘想必是很好的人。”枝枝被发卖的路上,吃过一次腊八粥,也是官府施的,不够浓稠,可她当时很饿,便觉得格外好吃。   宋诣手僵了僵,过了好一会儿,唇边才溢出声清淡的讽笑。   皇室是容不得好人的,所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自己的父亲手里,这么多年,却还要装得一无所知,兢兢业业当好这个要仁慈也要果敢的储君。   不得对帝王生怨,又需要能有自己的主见。   “这与你无关。”宋诣拍了拍小姑娘的面颊,靠在她脸上,像是要汲取暖意一般,“孤这些日子有些忙,抽不出空来看你,听话吃药。”   她是该好好吃药,于是答应了。   见她今日异常乖顺,宋诣心头经久不散的郁气散去了几分,他指尖勾着几缕枝枝的黑发,玩了会儿,忽然像是玩玩具似的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鼻尖。   枝枝羞涩得半阖着眼,隐约瞧见宋诣修长的脖颈处微微凸起的喉骨,很是漂亮。   宋诣又想起李覃送来的书信上写的东西。   他眼底的暗色沉了三分,齿尖磨出一股酸意,忽然在她唇上啃咬了一下。枝枝吃痛,忽然睁开眼推他,却被宋诣捏着腕骨按在身侧,俯下身去窥探她挣扎间有些散乱的衣襟。   枝枝有些发慌,殿下从前并不这般粘人,反而温柔大方得很。   她不明白这样的变化是为什么,只觉得过分的掌控欲让她害怕,越发想要逃离宋诣。   宋诣按着枝枝的手腕,少女撑起身子想要翻身躲过。偏偏宋诣随即捏住她的腰,揉捻之间少女的腰肢软下去,被他捞在怀里,仰起脖颈想要挣扎出去。   “是因为林城?”宋诣咬牙切齿,非把她扣在怀里。   枝枝不明白为什么又扯上林城了,她和林城清清白白,说不上来的恼怒,“我……不关林城的事。”   宋诣冷笑了声,不想枝枝这时候还要替林城辩驳。   若是旁人,宋诣早拉出去剐了,偏偏林城在他身边当值多年,多少念几分情分。却不想枝枝反倒还护着,倒像是他成了恶人,一国储君来被她嫌弃。   “好,好得很。”   宋诣抬手捏住她修长玉白的脖颈,迫使她低下头靠近他,咬牙切齿道:“若是叫我知道,你还想和他纠缠在一处,我便把你们两一道拖下去喂狗。”   枝枝被他弄得呜咽出声,却又怎么都挣扎不开,红着脸被迫被亲吻。   脖颈渗出薄汗,在他手掌心里化开。   宋诣见不得她哭,理智又被迫压了回来,抬手抱起她来哄她。   只要忍一忍,过几日便能离开了。枝枝咬着牙,忍住了呜咽,可一想到又要回到金陵那样的东西,谁知道李三娘子会如何处置她,枝枝又是一阵害怕。   李三娘子就算是帮她出了京都,路上她一定得想办法单独离开,若是单独离开……   她又想起模糊的记忆,深山老林里,夜雨倾盆,狼群盯着她,随时便要将她撕碎吞噬掉,炸雷劈碎身边的林木,山火浓烟呛得人几乎无法呼吸。   枝枝瑟缩了一下,宋诣察觉到她的颤抖,抬手温和地抱着她。   “不怕,只要你乖乖待在孤身边,什么都不会发生。”宋诣拍拍她,唇边冷笑散去,脑海里纠缠不散的画面终于消失。   枝枝靠在宋诣怀里,有些留恋。 第36章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宋诣唇边泛出冷笑,捏着枝枝的下颌,“是孤胡作非为,对吗?”   这话叫枝枝心头一颤,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沉默下来。   “拉下去,葬了。”宋诣冷声说道,也不看枝枝一眼,起身便走,交代道,“看好她,若叫她再跑了……”   兴许是刻意说给枝枝听的,他侧目,目光落在窗外,冷而锐利,“整个院子的人,全都拖下去杖毙,不留一个活口。”   宋诣满意地看着枝枝一颤,她缩进他的氅衣里,轻微颤抖起来,这才拂袖而去。   枝枝在夜雪里狂奔,此时其实很冷很困。可她这么轻易就被找了回来,实在是觉得十分憋屈,好像离开这件事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了。   碧桃从外头端着驱寒的姜茶进来,“姑娘,您这是何必?”   枝枝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她抱着膝盖,下颌放在腿上,把脸埋下去,好久才闷闷地道:“我听到她们说了,上元节时,便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大婚。”   碧桃手里的汤勺磕到了碗,哐当响了一声,“是谁敢在姑娘跟前嚼舌根子?”   “这话果然是真的。”枝枝吸了吸鼻子,她觉得自己真是没用,好不容易离开了暖香楼,结果还是让自己成为了一个任人欺凌的妾室,“李三娘子不会放过我的,碧桃。”   碧桃看得心疼,伸手抱住了枝枝。   “不会的,太子妃出身世家,端庄温柔,绝不至于……”碧桃终究没说下去,所谓温柔端庄,会留给枝枝吗?   枝枝心头说不出来的痛苦,细细绞着,以至于生出绵长难以忍受的恨意。她不知道恨谁,说来说去都是她不该奢望殿下,不该不顾一切地靠近殿下。   她忽然崩溃,扯下身上披着的氅衣,踢蹬着踹下去。   枝枝心头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她一定要离开宋诣,她绝不可以继续这样卑微下去了。   她不要当货物,不要麻木地成为卑躬屈膝任由他们算计的物件。这年头强烈得几乎让枝枝的脑袋炸开,头疼得厉害,眼前发白,胸口闷得几乎作呕。   她抓着碧桃,“碧桃……可是……其实我也不知可以逃去哪里。”   枝枝的眼底透着茫然,她垂着头,一贯清澈的眼底失去光彩,缓缓咳出一口血来,歪在了碧桃怀里。   碧桃又想起枝枝的那块白玉佩。   黎国的人一直在找她,那个少年郎想必也是沈蝉音从前的追慕者。可她是齐国人,还是殿下的奴婢,哪怕对枝枝再是同情,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枝枝。   碧桃觉得焦灼。   枝枝盼着离开,可若是她当真告诉了枝枝和黎国的人,那她极有可能真的会离开,到时候宋诣一定会迁怒于她。   “只要姑娘不惹怒殿下,殿下对姑娘不也极好?”碧桃试着劝说她。   枝枝不说话,只是眼泪滚烫地渗入碧桃的衣裳。她靠着宋诣那一点微末的施舍活着,可若是有一天,殿下当真完全不在意她了,李三娘子、太后娘娘、刘成、宫里随意的几个人都能做弄死她。   如弄死一只雀鸟那样轻而易举。   枝枝甚至觉得自己没休止的眼泪讨厌,她忽然推开碧桃,赤足也不趿鞋朝着院子外跑去。   昨夜下了雪,积雪皑皑地铺了满地,呼一口气都是白白的水雾。枝枝看着秃掉的枝桠,四周院墙是方的,几个丫鬟瑟缩在角落偷看她。   她想起梦里自己当街纵马,远处的山巅遥远地化在雾里,是无边自由自在的天空。   枝枝站在檐下看雪,剧烈地咳嗽。   “姑娘,身子是自己的。若是身体不好,日后若是可以离开,都没了机会。”碧桃走出来,拿了鞋子与衣服给枝枝,给她披上斗篷,“会好的。”   枝枝垂眼,乖顺地穿上鞋子。   碧桃说得没错,暖香楼她都出来了,可见世上并没有绝对的事情。   万一,万一呢……   院门被推开,李覃披着氅衣走进来,手里提这个暖炉,抬眼看向枝枝。 第37章我当真……知道了   鲜血顺着台阶滴答流下来。   枝枝抬起脸来,入目的是一片猩红,她眼前一阵发黑,勉强撑起身子去看地上的那具尸体。   碧桃的脸上表情狰狞,双手朝着枝枝的方向伸着,似乎想要求救。   可她的嘴被人堵住了,至死也不能喊出来一句话。   枝枝想哭,可是剧烈的悲伤涌上心头,像是死死地摁住了她的喉咙,只能无声地任由眼泪疯狂低落。   宋诣走过来,把地上的枝枝抱起来,面色不满。   “枝枝,只是一个低贱的奴婢罢了。”   枝枝终于哭出来了,她死死抓着地上的积雪,朝着坐在檐下的李覃扑去,“我杀了你——”   宋诣抬手拉住枝枝,挣扎中的枝枝咬住宋诣的手,起身便跑。   “啪!”   宋诣一巴掌落在枝枝脸上,冷漠的神情里藏着不耐烦,抬手拖着她往内院去。   枝枝拼了命地挣扎,不肯离开碧桃,对着宋诣扭打啃咬。   对方抬手关上门,“都滚下去。”   他扯下床帐,将枝枝绑起来丢在床脚,“谁叫你敢这样胡作非为的?”   枝枝哭得说不出来话,只觉得害怕且崩溃。   只有碧桃会陪着她说话。   只有碧桃会抱着她安慰她。   “为什么……为什么……”枝枝哭得嗓子都哑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可是人死不能复生,碧桃就这么轻易死了。   宋诣看了枝枝一眼,便出门去了。   院子里乱糟糟的,刘成迎上来,侍卫沉默不语跟在他身后。   宋诣去了正厅,目光扫过李覃,“答应了宁国公的事情,自会做到。”他唇边的笑意冷冽,身后天光压抑,“三娘子还留在此处,是觉得孤脾气很好么?”   这话如一柄匕首,冰冷而锐利。   李覃心头惊惧,不由后退了一步,却勉强露出笑容,“枝枝姑娘身边的侍女下毒谋害我,我自然要看着殿下处理干净。”   宋诣冷笑了声,“送客。”   李覃再也忍不住了,不等刘成说话,起身便走。   身后宋诣指尖一颤,茶盏落在地上,他睨了刘成一眼,“锁起来的疯犬大概是饿坏了,也该放出去,找点吃的了。”   刘成面色大变,想说话,却在触到宋诣的目光时,沉默下去了。   其余人不敢说话,宋诣站在厅内片刻,起身扫了外间的尸体一眼,捏了捏额心道:“拖下去,清理干净。”   他顿了顿,“若是能看见血迹,你们也不用活了。”   说完,宋诣才起身推开枝枝的房门。   少女仍赤着双足蜷缩在角落,眼泪从空洞的眼底淌出来,一滴一滴溅落在衣襟上。   枝枝满脑子都是昨日碧桃抱着她,一句一句地安慰她。   眼前却时不时浮现,碧桃狰狞的尸体躺在血泊里,十指绷直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大睁着眼睛看向枝枝的方向。   她额头的冷汗细密,周身一阵发冷。   听到足音,枝枝尖锐而短促地叫了一声,随即往角落里躲去。   宋诣走过来,屈下膝盖,“逃跑,与人私奔,对李覃下毒。”他眉眼漆黑沉郁,华贵的衣衫堆叠在地上,宋诣指骨捏着枝枝的脖颈,似乎随时便能掐死她。   “孤待你可是不好?”宋诣手指收拢,看着枝枝的呼吸急促起来,面色发白,脖颈仰起挣扎着要吸气,“不是说,喜欢孤吗?”   他看着少女眼眶里滴出泪来,心头汹涌的恼怒越发嚣张。   宋诣指腹摩挲着她脖颈处的命脉,眸色越发幽深,“是骗孤的,对不对?”   枝枝说不出来话,稀薄的空气使得她眼前一阵发黑,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约约知道殿下要杀了她。   这念头如一把刀,将她原本便被划烂的心越发被碾碎。   指尖刺入掌心,枝枝眼泪都哭得干了,恨不得宋诣当真杀了自己才好,反正碧桃死了,她也无法离开。   “杀……杀了我。” 第38章后日午时四刻   枝枝的整双手都是一片青紫的溃烂,脓血混杂着,被冻得肿起来,显得僵直而丑陋。   宋诣的目光落在枝枝的手,下意识想要询问,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将她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将炭盆拉到她跟前,“刘成,拿膏药来。”   刘成听到动静,心下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应了。   片刻后,药膏便被送了进来。宋诣捏着枝枝的手腕,不让她避开,指腹蘸了药膏涂在她的伤口处,只蹙着眉不说话。   枝枝不愿意看他,被弄疼了也不吭声。   宋诣一点一点地给涂好满手的伤口,又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没有伤口的手腕捂暖了,才松开手去,又拿起了桌上的书卷。   枝枝缩到角落去,她实在是太冷了。   在雪地里跪上一天,哪怕回去之后泡了个热水澡,现在还是觉得体内散着凉气。肚子也疼得厉害,忍不住地打哆嗦,枝枝蜷缩在一处,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也是跪在雪地里,冷得要命。   宋诣一直到看着枝枝睡着,才起身坐在她身侧,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太后让枝枝跪在雪地里,到底是过分了些,但是到底没有让她真的受太大的伤。   他起身挑开了帘子,翻身上马。   早就候在后面的慎宁伯拨马前来,“殿下,陛下怕是挨不到年后了。”他皱起眉来,有些不明白宋诣明明知道了陛下重病,还是领命去往西北,“您还是要早做打算。”   宋诣目光冷淡,点了点头,“布置在皇城外的禁军都准备好了便好。”   “准备好了,宁国公府那边也安插好了内应。”   “那便好。”此处人多眼杂,宋诣不欲多说,驭马往前而去。   黎国和齐国交界的位置叫做翼城,此处偏僻,却算得上要塞。两国都派了兵马驻守,但是因为分界线模糊,加上还有不少游牧民族进来浑水摸鱼,时不时便要闹点事。   到达翼城,花了差不多十来天。   宋诣一到翼城,便去了府衙议事,忙得几乎看不到他。   枝枝也不想见到宋诣,在翼城的住处几乎不出来。从碧桃死后,她几乎没有一天能好好睡着,一路颠簸下来,人几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翼城民风彪悍,就是小丫鬟也比京都的要活泼。   见枝枝不喜欢说话,便抢着来枝枝面前,跟她说些话。   “听说黎国的战神白息将军也到了翼城外,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真的要打起仗来。”小丫鬟不避讳这些,一边给枝枝梳头,一边道,“有小道消息说,是因为黎国的长公主有了消息。”   枝枝对那位长公主没什么兴趣。   她从前觉得,殿下喜欢黎国长公主,可即便如此,殿下还是可以和李三娘子提着花灯共度上元。   对于他们那些贵人来说,所谓真心,在权力面前当真算不得什么。   “丢失了两年,听说那位长公主长得貌美如仙,当年黎国可不少人倾慕呢。”说起来似乎有些叹息,“可流落在外,一个女子,就算是找回来了,不知道会不会像是当年那么风光。”   “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公主,再不风光,也不至于受人欺负。”   “也是。”   枝枝听着,有些倦怠地抬起脸,插了句嘴,“听闻那位公主和殿下的婚约并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咬了下唇,装作是没说过这句话。只是旁边的小丫鬟却没瞧出枝枝的不对劲,下意识接了句话。   “是并未取消,但是杀兄之仇,便是送退婚书去黎国,怕也会闹出事来。”   连一个小丫鬟都能说出来的事情,想必不少人这样说过了,默认的事情。   枝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翼城比起京都还要冷得厉害,枝枝整夜整夜地失眠,吃不下饭,咳嗽越来越厉害。快到除夕的时候,她身体彻底撑不住,发起了高烧,咳得大口大口呕血。   枝枝的意识一直是模糊的,只觉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忙得几日不可开交的宋诣抽出空来,去看枝枝。冬日的院子里草木凋败,呜呜的北风吹动窗纸,宋诣进门便带进周身的寒意,引得枝枝越发咳嗽起来。   宋诣脱下肩头带雪的氅衣,这才走到枝枝床边。   她瘦得几乎脱相了。   一贯白皙柔嫩的肌肤显得黯淡,干涩的唇上带着血迹,咳得双颊透出病态的潮红,一头缎子般的长发也不复往日的光泽,她被厚厚的冬被盖着,像是只剩一小把。   “枝枝。”宋诣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得滚烫,“大夫呢?”   候在外间的大夫进来,隔着屏风低声道:“郁气积于肝,又伤了肺,神思恍惚抑郁难安,一时之间无法调理好。”大夫似乎也有些惶恐,“只能解了心结,再好好地坚持吃药,方才能慢慢好起来。”   宋诣眉头皱起,半晌没说话。   枝枝双眼紧闭,显然陷入了噩梦,“碧桃……碧桃……”   “都下去。”宋诣微微侧目,见侍女都下去了,抬手把枝枝抱起来,搂在怀里,一点一点地拍她的后背,“不怕,孤还在。”   枝枝哆嗦了一下,眼睫剧烈颤抖起来,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   宋诣搂着枝枝的手紧了三分,眉宇间浮起一丝压抑的郁色,端起放在床边柜子上的药碗,捏开枝枝的下颌,试着一点一点灌进去。   可几乎只要倒进去多少,药水便会流出来,根本不会咽下去。   宋诣耐心地托着她的下颌,偏偏枝枝咬紧了牙关,身体战栗,额头浮出一层细细的冷汗,片刻后就连抱在怀里的人都带着氤氲的水汽。   药汁只剩下半碗了,宋诣忽然自己喝了一口,抬着枝枝的脸颊,吻上去撬开她的牙齿,将药汁渡进去。   枝枝睡得很深,猝不及防被呛到,又是一阵咳嗽。   她下意识挥手想要躲开,却被宋诣捏住了肩头,再次用这个法子将药汁渡进去,好歹是喝了小半碗药水。   宋诣松开手,把枝枝放回了床上。   他起身去翻出一件干爽的衣衫,这才替她褪掉汗湿的衣裳,换好衣裳才替她拉好被子。宋诣坐在枝枝床边,难得生出一点困倦。   黎国的军队围在城下,翼城内人人自危。   京都的消息不断传来,父皇已经快要撑不住了,宁国公打算扶持他的四皇弟,打算趁他和黎国交战,乱军之中杀了太子。   枝枝睡了好久,意识才渐渐清晰过来。   四周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中咳嗽了几声,下意识翻了个身。   只是被子被压着,她才后知后觉房间内还有一个人,就坐在她的床边。她朝着上方看过去,隐约看出一个男子的轮廓,却立刻辨认出那是宋诣。   他靠在床柱上,眉头微微蹙起,衣衫上染着淡淡的血腥味儿。   枝枝又咳了几声,宋诣睁眼,瞧见她醒了,“要喝水吗?”   “不用。”枝枝其实是有些口渴的,但是下意识拒绝了,“殿下不回去吗,现在很晚了。”   她不太想看到宋诣。   对方沉默片刻,自然是听懂了枝枝话里的意思,半晌才讽刺地轻笑了一声,眉眼间的疲倦深沉散去,又成了那副矜贵傲慢的姿态,垂着眼道:“孤不回去。”   枝枝抿唇,不说话。   他屈起膝盖,靠在枝枝侧身的床榻上,抬手取下了发冠,靠在黑暗里不说话。   枝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宋诣的心情似乎有些压抑。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妾室,若是再惹怒了他,保不齐又有什么惩罚,便合上眼不说话。   “枝枝。”黑暗里,宋诣说话的嗓音透着点冷,“京都有变,孤身边不会安全。”   “嗯。”枝枝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便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落在她面颊上,薄茧带出点刺刺的疼,“孤届时,会让刘成带着你逃走。”   枝枝心觉不对,下意识睁开眼。   宋诣便倾下身,额头抵在枝枝滚烫的额头上,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使得她有些模糊的意思一瞬间清明起来。   “若是有人来追你,不要泄露与孤相关的任何消息。”宋诣的语气冷漠而坚决,“无论他们如何骗你交出与孤相关的消息,假称孤落入他们手中,都不要相信。” 第39章等回到京都,我带你去看御苑的杏花   翼城的雪越下越大,甚至压垮了不少枯树。   宋诣坐在营帐内,手里的布防图被勾画出许多痕迹,坐在账内的将军们都有些害怕这位心思深沉,又手段狠辣的太子爷。   看起来倒是清冷矜贵,可是来这里不出十日,便将军中威望极深的谢元帅训得服服帖帖。   何况……前日黎国派来的探子,是被他设计查出,不仅查出了,还利用这探子引出了黎国埋藏在翼城的数十个卧底。   手段比起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时刻接触黎国的老人还要强上不知多少。   “派去黎国的死士已经到了,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宋诣收起布防图,目光落在这些将军身上,淡淡道,“明日午时,战鼓一响,便以三千骑兵诱敌。”   谢元帅对这样冒险的做法感到不满,“黎国的人数还未探出,若是三千骑兵不足以等到援军到来……”   “援军由谢将军率领,若是没赶到,”宋诣冷笑了声,“谢将军,孤自然是信任你的。”   帐内一下子沉默下来。   近日传来小道消息,说是京都有变,这时候没有人愿意打仗。   京都虽然和翼城隔得这样远,可当权者和打仗的关系却还是密不可分,若是宋诣这个太子坐不稳位置,谁知道翼城的将士会如何呢。   “若援军未到,还在路上的补给,也不会到。”   这话一出,没有人再敢有异议。   *   京都。   太后捧着茶盏,不住地看向宁国公,“当真要另立么?太子那孩子一向孝敬,又是我李家的血脉……”   “我从前也觉得他傲慢慈善,好把握。”宁国公入了宫,身上却穿着甲胄,腰间还配着剑,“可他却能查出我都查不出来的事情,又在我背后做小把戏。”   他冷笑了声,“若非是他为了护那个贱婢,我就要被他瞒了过去,真当他是个好掌握的仁君。若不杀了他,怕是他布下的局,就等着有朝一日彻底杀了我呢。”   太后便说不出来话。   她自然也知道太子聪慧,可也觉得那孩子柔善,不会对李家人下手。   如今细细想来,从皇后死去之后,太子的性情便变得温顺内敛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几岁便开始懂得伪装,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上帝位。   这样心思深沉的人,怕是当真不会为了血脉之情放过李家。   “也罢,皇帝如何了?”   宁国公擦干净剑上的血迹,“熬不过今日了。”   天边的日头逐渐西沉,到了傍晚的时候,夕阳便被浓云掩盖,破棉絮被扯碎了般的雪片子迎着被风,从一片低沉灰暗的天空上落下来。   老太医提着药箱子,急匆匆地行走在雪地里。   殿内的宫人忙着侍奉汤药,气氛却显得格外压抑低沉,只有偶尔响起的汤匙磕碰了药碗的声音,再也没有多余的响动。   老太医放下药箱,膝行着跪伏在脚踏上,给奄奄一息的皇帝候脉。皇贵妃就坐在一侧,见太医不说话,起身朝着外间走去,才低声问道:“如何了?”   “须煎些提气血的老参,兴许今晚上会好些,陛下吉人自有天相。”   皇贵妃便知道了,这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她点了点头,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轻声对皇帝的大太监道:“去把宁国公请来。”   顿了顿,她才继续道:“太子那边,不要暂时不要传信过去,边关告急,此时若是传过去消息,怕是军心不稳。”   老太医历经荣辱,马上便要告老还乡,听了皇贵妃这句话,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殿内灯影重重,等到重臣次第来时,内间的皇帝已经吃了参水,回光返照之下精神也好了许多。他侧目看了看跪在榻前宁国公,好半天才对着大太监招了招手,“太子呢?”   “陛下忘了,太子殿下去了西北守城,此时不在京都。”   皇帝喘出一口粗气,“你当朕是傻了吗……太子在回来的路上不曾?”   大太监不敢回答,众人也跟着沉默。   皇贵妃拉着四皇子上前,语气温柔,“陛下,翼城和京都隔得远,便是快马加鞭,也需要三日才能回来。”她推了四皇子一把,“旭儿一直守着您,担心极了。”   皇帝却皱眉,闭上了眼。   约莫子夜时分,殿内的灯火熄灭了。   跪了一晚上的宁国公走出殿外,身上甲胄冰凉,他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四皇子身上,随即看向了西北翼城的方向,对心腹道:“消息封锁三日,若是太子死了,便立四皇子。”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绝不会失算。”   翼城。   北风刮了一夜,早上起来,路上的积雪已经到了膝盖深。   实在是冷得厉害,就算是忙着干活的平民也比平时晚些出门,一切都显得平静至极。   侍女们在房间内放了炭盆,衣裳也早就放在熏笼上烤得热乎乎的。枝枝起来穿上小袄,让要来侍奉自己的丫鬟都出去,将手腕上的金镯子藏起来,又把藏在暗袋里的白玉佩放在了袖袋里。   她想在走之前,问一问殿下,那白玉佩到底是怎么来的。   翼城冷得很,从京都带来的衣裳大多不能穿,在这里穿的都是翼城本地做的衣裳,不如京都的精致。枝枝特意挑了几件格外朴素的,穿上了,再把头发梳成不容易散的低髻。   做好这些,她才把自己攒了许久的银子,和一些特意留下的馒头等必需品整理成一个包袱。   因为时间实在是过于仓促,枝枝准备起来也麻烦。   宋诣顶着积雪,到底有些不放心枝枝,抽出了时间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丫鬟们都守在外间,见到是他,下意识要进去通传。   “不必通传了。”他身上仍穿着结了冰的甲胄,一贯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散了几缕在额前。   宋诣起身走进去,下意识拍了拍肩头积雪。   房内的少女手边上放着一个包袱,她手里捧着一把碎钱,小心翼翼地塞进钱袋里。然后又把好几样点心包起来,也放了进去,这才对着镜子把鬓发扯得散乱了些。   宋诣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丫鬟仍站在外头,猝不及防见宋诣出来,一时之间有些无措,便听到他道:“进去,装作是孤未曾来……问问她,究竟是要去哪里。”   “是。”   宋诣再度跟着丫鬟,目送那侍女进去。   “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枝枝猝不及防被撞破,“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收拾收拾东西。”   “您要去哪里?”丫鬟不得已,顾不得尊卑,拿出了审问枝枝的架势,“收拾这些东西,是要离开翼城吗?”   枝枝不说话,她只是将包袱包起来。   “您若是不说,奴婢只能告诉殿下了。”   枝枝哑然,她握着包袱,有些紧迫地抓住丫鬟的袖子,“不要告诉殿下,我当真不做什么。”可是想到碧桃,她又害怕宋诣迁怒,咬唇片刻道,“若是殿下追责,问你我去哪里了,你只管说什么也不知道。”   窗户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宋诣不知何时站在窗外,面色沉沉地看着她,结了霜的甲胄看起来很冷。   枝枝仍抱着自己的包袱,吓得后退了一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宋诣之前的话里,大概是今日要发生什么,她想着他肯定是无法来管她的。   否则,枝枝也不会挑了今日跑。   青年唇边露出一点冷笑,狭长的眸子像是覆着积雪,“枝枝,孤是不是性子太好,叫你觉得,想跑便跑?”   她不说话,却捏紧了袖子里的簪子。   宋诣走进房间,带进来一阵凛冽的寒意,叫人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样想跑。”他抬手扯出枝枝怀里的包袱,慢条斯理地打开来,把里头的散钱一把撒在地上,这才踩着一地的铜币睨她,“你用来当盘缠的银钱,都是孤给你的。”   他原本便生得修长,此时穿着沉沉的甲胄,越发显得气势骇人。   枝枝被压迫着,不得已后退一步,却被宋诣抬手捏住了腰。他眸子幽深,抬手扯掉枝枝外面那件厚实的冬衣,再被她头上的簪子摘下来,“要跑?” 第40章她就是沈蝉音   民众感到惊骇,下意识奔走避难,   早就守在了望塔上的官兵指挥着众人躲避,城墙之上早就拉起了戒备,无数驻扎在翼城内内的士兵提起武器,布下防备的阵型。   宋诣跃马领着军队往前,在战鼓声中摆好阵型。   黎国的军队前仆后继开始攻城,用于诱敌的军队冲出城门,翼城城门外是一片嶙峋的山,两军作战逐渐靠近山谷,诱敌的军队便假装起了退意。   “歼灭齐国军队,斩杀宋诣者,封三品军衔!”   此话一出,原本就兴奋至极的黎国军队越发兴奋起来,全都不管不顾地冲着齐国的军队扑去。   既然要诱敌,当然要逼真。   宋诣没有带太多的人,军营里自然也会有宁国公的人,援军绝对不可能按照原本所设计的时间到来。宋诣心头清明,将指挥旗交给慎宁伯,自己催马向南,“诈退!”   话音一落,慎宁伯指挥军队后退,霎时间齐国军溃散。   黎国杀红了眼的士兵找到缺口,对着宋诣疯涌而来,都想要杀了宋诣立下大功。宋诣转身便走,身边亲随护送之下,却还是被黎国的士兵围堵。   果然,援军并未准时到。   好在此处地势复杂,一时之间士兵损耗并不严重,而黎国人都盯着宋诣追来,一时间没有想着去趁机攻城。   城内也不安宁,一对军队朝着宋诣的住处而去。而枝枝前一步上了宋诣准备好的马车,抄了小路朝着西南方向而去,身后追兵马蹄急促,时不时刺出冷箭。   枝枝到翼城来之后,咳嗽和风寒只是越来越严重,寒风顺着帘子灌进来,刀子一般。   马车颠簸,身后冷箭时不时刺入车内,枝枝缩在角落里,想起宋诣之前的叮嘱,她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不祥预感。   身后的追兵极其精锐,在一片混乱中,还是追上了枝枝的马车。驾车的马夫被对方一刀砍掉透露,鲜血洒了枝枝一脸,马上的人一把提起枝枝,拿了革带捆住她的手脚。   刚刚砍掉马夫脖子的刀架在枝枝脖子上,“宋诣要让你在何处汇合?”   枝枝抿唇,想起宋诣说的话。   “我不知道。”她咬紧了牙关,枝枝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是涉及黎国与齐国的事情,她便不能胡乱说。   对方眸色深深,手里的刀放在她肩膀上,“不说,我便先砍了你一只胳膊!”   枝枝瑟缩了一下,整个人吓得脸色苍白,牙关紧咬,蜷缩在地上,说不出来话。她脸颊上的血凉了,还是黏黏糊糊的,透着腥味。   “说不说!”刀刺入皮肤,冷而疼。   枝枝吓得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身体颤抖,“我……我不知道。”   她说完这句话,脑袋埋下去,不敢看对方。枝枝想,她的这只胳膊大概是要被剁掉了,地上满是尸体和鲜血,枝枝哆嗦得越发厉害,却压抑着不肯说话。   如果她说的……胳膊或许不用被砍掉,但是。   但是。   对方的目光落在枝枝身上,她像是个鹌鹑一样,浑身血污泥污,坐在地上瑟瑟发抖。宋诣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妾室,就算是连翼城都不忘带着,可见在他心中的重要程度。   “带回去。”   那把刀最终还是没有剁掉枝枝的胳膊,她被当成麻袋丢在马背上,对方上马穿过西边一片荒原去追寻搜查宋诣的行踪。只是西北一带地广人稀,并不好找。   枝枝被扛在马背上,原本就被冷风绞得生疼的胸肺越发难受,五脏六腑就像是要被马颠碎了一样。   这群人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宋诣,最终把枝枝带走了。   她被关进了一间柴房,片刻后,之前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男人又来了。这回她不光带着刀,还带了一盆烧红的炭火,和一个铁烙。   “为何要逃?”   枝枝摇摇头,缩在角落里,“是因为外头打起来了。”   “可翼城城门没有破……是宋诣安排你跑的,对吧?”他捏着枝枝的衣领,把她拖到面前,烧红的烙铁翻了一下,滋滋作响,“我们这队人,原本是去追宋诣的。”   枝枝一愣,胆怯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原本憋着情绪的眼底湿了些。   “可是你架着宋诣的马车,扰乱了我们的视线。”男人舔了舔唇角,终于注意到枝枝如花的面貌,苍白娇弱,看起来是那种能随意揉碎搓圆的身量,“你说,这是因为什么?”   他十分满意地看着枝枝原本就苍白的面色越发白了,她的情绪比他猜得要平静,却也显得更为绝望。   “宋诣跑了。”男人往后一靠,叉着双腿吐出一口痰,“用你做掩护,你甘心?”   枝枝不说话,她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不说话。   “落在爷手里,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男人忽然凑过来,在她脖颈间闻了一口,笑得油腻腻的,“丢进军营里做营妓,也活不了三天。”   枝枝很累很困,浑身都难受,却不得已逼着自己思考如何脱身。   好半天,她才在角落里,用嘶哑的嗓子道:“不会,我还有利用价值。”她唇边扯了一点苦笑,“殿下还活着,还是太子殿下,只要他不死,你们就不敢真的杀我。”   这么几句话,枝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来不及呕到地上,溅在了她满是血迹的衣裳上。   男人收起神色,目光冷了三分。   “皮肉伤,总少不了的。”   对方踹门出去,把手里的烙铁丢入守在门口的人手里,眉梢一挑,“别把人弄坏了,至于旁的,怎么办折磨怎么来,看还能嘴硬多久。”   枝枝缩在角落,却被人抓着头发拖出来,烙铁按在她的肩背上,皮肉烧焦烙破。   “啊——”枝枝趴在地上,指甲抓入泥土,鲜血渗出来,她抓着混着血的土,疼得额头冷汗豆粒般低落,“我……不知道。”   “一个薄幸负心人,值得吗?”   对方拉起来枝枝,辣椒水泼进她的伤口,看着少女蜷缩着颤抖,“说不说,不说这样的招式还多着呢!”   枝枝疼得意识都模糊了,值得吗?当然不值得,可书上说了,家国大义当为先。宋诣不值得,可这件事牵扯着翼城那么多百姓,她不敢轻举妄动。   ……也大概,还是对宋诣存着一丝奢望。   “说不说?”对方捏着枝枝的肩膀,将火热的烙铁放在她面颊旁,“不说,这张脸也别想要了。”   枝枝抿唇,闭上眼,仰起脸的姿态看起来有些倔强,嗓音沙哑微弱,“不要了。”   对方大概是没见过这么硬脾气的小姑娘,气得一把丢掉了烙铁,抬脚对着枝枝的胸口就是一脚,将她踹得往后跌出几丈远,一大口黑血顺着嘴角溢出。   藏在袖子里的玉佩摔出来,叮地一声碎成两段。   对方目光落在玉佩上,稍微惊讶,“宋诣竟然将御赐的黎国皇室玉佩给你了。”他也十分好奇这个传说中的玉佩,上前捡起来,仔细看了看,感叹道,“听说这玉佩,是黎国先帝沈寒亭皇室身份的象征,如今倒是碎到了老子手里,嗤——”   疼得缓不过来神的少女缓缓抬起脸,看向他,杏子眼里闪过茫然,半天才低低道:“这是……黎国先帝沈寒亭的玉佩?”   “太子斩杀黎国先帝,这件事齐国还有人不知道?”对方捏着两块碎玉,走了过来,眯眼看着枝枝,“这玉佩,便是他杀了沈寒亭后,陛下赐给宋诣的。”   枝枝撑起来的身体又往下踉跄了一下,躺在地上,“宋诣杀了沈寒亭……这是沈寒亭的玉佩……”   明明心头已经得知了答案,钝钝的痛意拉扯着胸腔,难以言说的恐惧与痛苦袭上心头。可她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拼命地想从这几句话里理出来一个结果,偏偏怎么也得不出来。   枝枝抱着脑袋,只觉得头疼得几乎崩溃。   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她怎么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本来就没有参与这些家国大事里,不知道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只能凭着自觉告诉自己不要影响到了打仗的军队和无辜百姓,只能咬着牙忍着逼迫,让自己不打乱宋诣的谋划。   可此刻,她心头隐隐明白了。   她就是沈蝉音,她根本不是齐国人。   所谓卑贱低微的秦淮歌女身份,被磕坏了后呆笨愚钝的脑子,一切一切,都是拜宋诣所赐。   就连她唯一的亲人,在暖香楼等了两年的哥哥,早就死于宋诣之手。   如果不是宋诣,她本该是黎国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比李覃还要高贵数倍。她有亲人,有朋友,有住处,可以活得脊背挺直鲜衣怒马,更配得上一国储君。   她原本不需要在暖香楼遭人打骂践踏,更不需要在京都被所有人欺辱利用,把她踩进泥土里还要逼她跪着道谢。   可她把宋诣当成了救世主,她把害她沦落至此的杀兄仇人,当做了救世主。   “宋诣他去了……”枝枝缓过神来,开口说出声,就被剧烈的爆炸声掩盖掉了声音,身边的人丢下枝枝的玉佩,哐当一脚踹开房门,抓住刀朝着战鼓敲击的方向跑去。   战鼓和金柝声一瞬间响起,城内灯火亮起来。   外头响起万千奔马声响,所有人来回奔忙,枝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她捡起地上的玉佩碎片,塞进袖子,抓了把泥土胡乱抹黑脸,起身朝外走去。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跑,便有人勒马下来,推开门一把抓住了枝枝。   宋诣玄衣锐夹,英俊冷冽的面上带着一道血迹,他看了枝枝一眼,原本冷沉的目光缓了几分,扯下肩头的斗篷皮质啊她身上,“孤来迟了。”   枝枝捏紧了袖子里的玉佩碎片,抿唇不语。   现在不是质问这些的时候,黎国和齐国的关系,让她根本无法告知宋诣自己的身份。   对方弯腰抱起枝枝,将她带上马,搂着枝枝朝着营帐而去。   探子大声传军令,“捷报!黎国军队已被歼灭于清亦山谷!捷报!黎国军队已被歼灭于清亦山谷——”   士气大震,随即交相宣传,“太子殿下回来了!太子殿下回来了!”   一片喧哗中,宋诣神情冷峻,带着枝枝回了营帐,叫了军医前来。枝枝浑身都难受,本来就撑不住了,实在是性命被要挟才强撑着。   宋诣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不会杀她。   枝枝累极了,原本是想合眼打个盹儿,却自己都没意识到就睡着了。   宋诣将她放在床榻上,检查了她浑身青紫的擦伤扭伤,还有肩背上一处被烙铁烫出的伤口。他看得神情越发难看,宋诣既然敢让枝枝的马车替他掩护,自然也给她留下了护卫的人。   只是没想到……那些人被太后策反了。   “全都活捉,”宋诣嗓音阴郁得几乎滴出水来,额心蹙起,“活剐了……一点一点地剐。”   哪怕是如此,他仍旧觉得不解气,来回转了一圈,目光再度落在睡着的枝枝身上,她浑身都是伤和鲜血,就连细白的指甲都被磨劈了,鲜血和砂石混杂进伤口。   他心头闷得厉害,分明知道这一局怎么都合算,却觉得难以言说的憋闷……乃至后悔。   “留着,回头孤亲手去行刑。”宋诣忽然道。   没有人敢顶撞他,自然答应了,军医匆匆进来给枝枝号脉,半天才皱眉道:“若不好好养着,怕是……有性命之虞啊。”   “到底如何了?”宋诣捏着枝枝的手腕紧了几分。   军医沉默片刻,“一身的伤,耗得身子近乎亏空,有油尽灯枯之相。”   宋诣便不说话了,枝枝究竟经历过什么,他每一样都亲眼见着。似乎每一样的伤都算不得要命,偏偏接踵而来,她几乎没有喘息的余地。   “若是好好调养,可还好得起来?”   “这是自然。”大夫答道。   宋诣便挥手让大夫下去了,自己坐在枝枝床边,抬手擦掉少女睡着了都从眼角沁出来的泪,长长吐了口气,低声道:“宁国公倒了,等回京继位,我便给你位份……再不会让你受半分伤了。”   梦里的枝枝抿着唇,和她无数次想哭又不能哭那样,眼泪从颤抖的眼睫上氤氲出来,却始终没有哭出来一声。 第41章明日我想去城楼上   枝枝昏迷了很久。   她浑身都是伤,本就被长时间的疾病磨得憔悴至极,又历经大惊大悲,连大夫都有些束手无策。只是到底算不得伤及根本,慢慢地用药将养着,总算还是醒了过来。   枝枝醒过来时,黎国和齐国的军队再度交锋。   宋诣领军出城,并不在她身边。   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侍女,帮着枝枝换药,偶尔还会找她说几句话,“黎国攻到城下来了,没日没夜地偷袭攻城,殿下实在是没法抽出空来才没有陪着姑娘的。”   枝枝不想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披着厚厚的狐裘,还是觉得从骨子里沁出一股凉意,手指缩在袖子里摩挲两片碎掉了的玉佩,好半天才抬起眼睫,低声问道:“齐国的军队,如何了?”   侍女说不出来这句话哪里古怪,下意识回答道:“大概撑不了太久,殿下前日着人偷袭黎国的粮仓,把粮草烧了不少呢。”   枝枝听着侍女满是得意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掀开被褥,撑起身体要下床,“我想出去看看。”   枝枝还是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但是玉佩加上她记得自己有哥哥这件事,几乎可以断定她便是沈蝉音这件事。若她是沈蝉音,便绝对不可以留在杀兄仇人身边,眼见着自己的子民被齐国人屠杀。   侍女连忙上前,给枝枝穿好衣裳,又给她肩头披了件狐狸毛的斗篷,戴好兜帽。   “外头风大,姑娘低着些头,仔细风灌进衣领里了。”   听着侍女絮絮叨叨,枝枝不答,只是拨开帐子走了出去。宋诣大概是特意挑了个僻静的地方,四周没什么人,只有守在帐篷与门口的士兵。   没有人防备着她,枝枝便顺着路,往前走。   一直走到城楼底下,她仰起脸看了一眼高高的城楼,拨开毛茸茸的帽子,吐出一口浊气,“城楼,可是上去看看么?”   “这……”侍女有些为难,显然是无法做主的。   枝枝便问道:“殿下在何处?”   “大概是在城楼上观望战局。”侍女不得已回答。   枝枝不再为难她,她拍了拍自己连自己都觉得聪慧灵活了不少的脑袋,抬眼看向不远不近守着的侍卫,走了过去,“我想上去见一见殿下,若是殿下不在,我也想吹一吹风。”   “姑娘,这不合规矩。”侍卫冷声道。   枝枝拢在袖底的手仍摩挲着两片碎玉,眉眼较之从前的怯弱变得坦然起来,她微微抬起下颌,“我为何要守规矩,殿下会让我上去,便是规矩。”   对方沉默好久,还是走过去和城楼下的守卫交涉。   果然,最终还是让她上去了。   枝枝顺着台阶走上去,城楼极高,往下看去驻守在城门下的士兵都成了一小点。紧紧围着城楼的护城河就从侧面绕过去,深冬时节结了厚厚的冰。   风吹过来,凛冽刺痛。   黎国的土地要比齐国广阔不少,顺着山脉蜿蜒而上,侧面的平原一望无际。因为是冬日的缘故,厚厚的积雪间夹杂这枯败的野草,却开阔而一望无际。   枝枝坐在城楼上,风吹掉了她的兜帽,将她的发丝勾到面颊上。   侍女看着枝枝咳嗽起来,立刻紧张起来,那斗篷给她捂着,“姑娘,看看就下去,好不好,吹病了殿下会责罚奴婢的。”   “好。”枝枝语气温和。   但她没有立刻起身,反而看着远处的黎国驻扎军营,问道,“这道城门,不可能在此时打开对不对?”   少女眸色漆黑,带着一点隐隐的光亮,显得温和内敛。   “莫说是两国开战了,便是不打仗的时候,也看守得极为严格。”侍女有些恼怒道,“黎国和齐国的人都互相仇视,除了少女商队,其余的人几乎不可能离开自己的国土。”   枝枝捂着口咳嗽,她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黄金镯子,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朝着城楼下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殿下既然不在城楼上,又不在军营里,去了哪里?”   “这……奴婢不知。”、   她下了城楼,却正瞧见宋诣催马上前。   青年玄衣金冠,甲胄在日光下闪着森冷的光芒,冷峻的目光在落在她身上时柔软了些。宋诣翻身下马,抬手挥退其余人,才走过来掖了掖她的斗篷,“天冷,怎么还出来吹风?”   宋诣面上沉稳,实则分神去留意枝枝的神色。   看到少女不抗拒他的亲近,微微松了口气,下意识抬手扶在她的腰上要将人搂入怀中。   可枝枝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腰僵住了,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宋诣心头如塞了一把棉花,一时之间怒不得忽视不得,下意识看向她。   “殿下,我出来找你。”   枝枝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眼。   她抬手整了整被风吹乱的衣衫,才慢慢地道:“有件事,我想我该问一问你。”   “你问。”宋诣嗓音略微有些紧,他将腰间刀鞘放在马上,抓住枝枝的手腕   枝枝下意识挣扎,却挣扎不开。宋诣死死捏着她的腕骨,看她的瞳仁黑沉沉的,莫名有些执拗骇人,将她带到背风的角落才松开手。   “你当时告诉我,午时四刻离开,是想要让我替你吸引宁国公的人的注意,给你腾出逃走设局的时间对吗?”枝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心头冰冷一片,像是一块被冻得沉沉的铁将她一颗心脏压着。   只剩极致的冷与窒息感。   宋诣沉默着,惯来矜傲的储君没有作答。   枝枝早就知道事情是这样,可是亲口问出来,看着宋诣不反驳又是一回事。她说不出来自己还要赌什么,抬手抓住了宋诣的袖子,固执地仰着脸盯着宋诣。   嗓音颤抖,眼泪酸涩地挤压着眼眶,顺着面颊滚烫地滑下来,“殿下,你告诉我,是与不是。”   可宋诣还是趁着眉眼,不说话。   枝枝仰得脖子都酸了,眼泪把视线模糊得一塌糊涂,她脑子里最后一根丝线终于扯碎,枝枝伸手死死抓住宋诣的衣襟,问他,“殿下……你说句话。”   好半天,枝枝才听到宋诣出声。   他说,“是。”   枝枝心底的麻木感越发严重,只觉得喘不上来气,好半天才松开抓着宋诣衣襟的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宋诣却捏紧了她的手腕,死死将她扣住。   她心头仅存的那一点奢望都像是被宋诣丢在了地上,狠狠碾碎。   原本便压抑着的恨意像是藤蔓一样,勒得枝枝心口发麻发冷。她挣扎不开,被宋诣困在胸前,只觉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发了狠要推开宋诣。   眼泪簌簌而落,彻底断线。   “我……我……”枝枝大口大口喘息,却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个恨字堵在喉咙口被艰难的呼吸压着,吐不出来,冷汗涔涔而下。   宋诣连忙抱住枝枝,见她像是窒息一般面色惨白,愕然低头渡气给枝枝。   一口气喘过来,枝枝挣扎着推宋诣,却被他死死搂着腰无法避开。她退无可避,恨意滋长,几乎将她的理智扯碎,一巴掌对着宋诣的脸甩了过去。   “啪!”   清脆得站在远处城门口的士兵都下意识看过来。   宋诣矮身,将枝枝扣入怀中,没有人知道是谁打了谁。   “放肆。”   枝枝冷笑,她仰着脸,苍白的脸上一双寂静的瞳仁里满是泪。她往前走了一步,袖子里碎成两片的玉佩刺入她掌心,疼意使得枝枝终于勉强镇静了几分。   “殿下,我的命便这样轻贱。”话一出口,枝枝忽然想起来,在京都的显贵眼里,似乎没有一个人不觉得她轻贱,这种故作不知的苦涩被她自己发觉,越发觉得自己愚昧可怜,“无妨……我也不过是个秦淮歌女,对不对,我的性命便是没了,却能保殿下平安且夺回权势,也是我的幸运,对不对?”   宋诣从未见过枝枝这样。   她似乎褪去了从前的怯懦迟钝,不再受了委屈只是忍着苦楚哭闹。从前的她哭泣时,也是奢求他去替她看看她有多痛苦,不要再这样让她难过了的姿态。   可如今的枝枝句句质问,显得决绝而犀利。   “孤不曾……”宋诣下意识想说,他并没有觉得枝枝的性命不值一钱。   枝枝却已经一把推开宋诣,踮起脚,一口咬在他唯一没有甲胄包裹的下颌上。鲜血顺着下颌流下去,枝枝双手环在他的脖子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勒他。   宋诣原本的愧疚被她下了死手的动作浇灭。   他抬手扯下枝枝,少女病得奄奄一息,根本抵不住他的桎梏,便被他反剪了双手。   “你想杀孤?”宋诣捏着枝枝的手,明明只要一捏她的脖子,便能将这个大逆不道的妾室杀了,他却下不了手,“你都要杀孤,你作何也要杀孤!”   枝枝动弹不得,被宋诣按着半跪在地上。   为什么要杀他?   他杀了她的哥哥,害她一国公主流落青楼,害她沦为人人践踏的外室,被他利用作为挡箭牌差点丢了性命。   为什么会不恨他,为什么会不恨这个始作俑者,害她沦落至此却还一直为了他百般委屈百般考虑,到头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可怜。   枝枝一口咬在宋诣的手背上,她咬得用力,直咬掉宋诣手上一块肉,才被宋诣捏着下颌掰开脸。   “宋诣,这是你欠我的。”枝枝唇边满是鲜血,她的眼泪在脸上纵横交错,跪在地上的衣裙脏乱,哭得疯癫绝望,“这是你欠我的……”   露出白骨的手鲜血淋漓,宋诣的手疼得止不住颤抖。   他阴沉着眸子看着枝枝,却一句发怒的话都未曾说出来。   枝枝坐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城楼。   黎国近在咫尺,可她回不去了。   即便是她回去了,黎国金尊玉贵的嫡长公主落入敌国的青楼,成了亲手杀了黎国国君的储君身边卑贱的妾室。这些,无异于是给黎国蒙羞,给自己的兄长蒙羞。   “回不去了。”枝枝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泪,她一圈一拐地起身朝着帐篷的方向走。   宋诣站在她身后,面颊绯红了一片。良久,他将满是鲜血的手收起来,起身去吩咐站在远处的侍从,“去送枝枝回去。”   侍从不敢多问,起身去送枝枝。   宋诣站在凛冽寒风中,手上的鲜血也逐渐凝固。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城楼,想起来黎国马上便会溃不成军,又想起宁国公已死,父皇的传位昭书已经在来的路上。   他隐忍十几年,马上便不用隐忍了。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愧对枝枝,以后还有许多年可以让他去弥补。   宋诣翻身上马,去了校场操练军队。   侍从小跑着追上了枝枝,见到枝枝的样子,也是吓了一跳。她不知从哪里弄了满脸的血,眼泪打湿了眼睫,眼睛也肿得不行,裙子上也满是泥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太子殿下打的。   “奴婢送姑娘回去。”   少女的脚步一顿,她回过头,看向侍从,问道:“殿下不管我了吗?”   侍从哑然,不知道说什么,“奴婢回头与殿下说说,便说枝枝姑娘有些想要殿下陪陪,可好?”   “那就这样说。”枝枝点了点头,抬起袖子擦掉眼角的泪,可是刚擦完眼泪又浮上来,顺着面颊往下流,她自顾自道:“明日,明日我想去城楼上陪陪殿下,可以吗?”   侍从不敢刺激枝枝,“奴婢与殿下说。”   枝枝便点了点头,她眼睛里是水光,却扯出一个笑来,“公公,您一定一定,要让殿下答应,陪我一起去城楼上看看风景。”   “奴婢哪敢忘啊。”   “你就说,我很难过,很想很想殿下陪陪我。”   枝枝放弃了抹眼泪的动作,任由着风吹着眼睫,眼泪扑簌而下,忽然喃喃道:“我好想回家……真的,好累,好想家。”   “姑娘是金陵的人?”公公试着和枝枝搭话,怕她一直这么哭下去。   “我不是金陵人。”枝枝抿唇,“我是从鹤城,被人贩子辗转售卖,一直卖入了秦淮的青楼里。”   少女的嗓音有些颤,“我大概是鹤城人……也许会是黎国人。” 第42章跳楼   公公不说话,毕竟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无论是黎国人还是鹤城人,总归之前过得不好,否则不至于流落青楼。   不开心的事情,自然不好提起来。   “你去找殿下说这件事吧。”枝枝往前走去,侧目看了一眼他,“快去吧,我等着殿下回我。”   公公不得已,拿不准这位枝枝姑娘在宋诣心头的分量,最终还是答应了枝枝。   枝枝回到营帐内,找了干净的衣裳出来,让侍女准备了热水沐浴。   这样的天气,沐浴会很冷,侍女特意把水烧得热热的。   枝枝泡在水里,连日来的疲惫慢慢散去,她的脑子逐渐灵活起来,却不知不觉之间舒服得睡了过去。   这回,她又做一场梦。   梦里并不是在杏花微雨中扬鞭走马,而是被无数人追着,羽箭刺破她的面颊,鬓发被杂乱的荆棘扯散。   四周暮色沉沉,枝枝被自己的哥哥拉着,穿梭在阴暗的山林中。   但是追兵越来越多,猎狗狂吠,刀刃砍过树木,马蹄的声响在山林中显得尤为杂乱。   枝枝浑身都被树枝碎石割破,双腿犹如灌铅,却不得以提着一口气狼狈逃命。夜色越发深了,枝枝只觉得冷得浑身发抖,躲在山涧中,被包围着无法逃跑。   “枝枝,在这里不要动。”   哥哥这样告诉他,捏紧了她的手腕,“千万不要暴露自己,逃走之后,也万万不能让人知道你是长公主沈蝉音。”   梦里的枝枝又是怕又是惊慌,她死死抓住哥哥的衣裳,“不要出去,不要出去……”   对方却扯下她的手,抬手拍晕枝枝,起身便走,使得追兵一声惊呼,朝着沈寒亭追去。   火光舔舐着夜色,照在士兵的铠甲上,带着森冷的光。   枝枝眼前模糊,无法起身。   这个梦到此,戛然而止。   枝枝是被冻醒的,水冷得太快了,她起身擦干水穿上干净的衣裳,又把头发擦干净了,才找出很久都没用过的铜镜。   镜子里的少女很是苍白,下颌尖尖,水润的眼显得有些黯淡。   漆黑的长发顺着面颊垂下来,衬得她如纸画的一样淡薄。枝枝拿了胭脂染在唇上,只觉得红得突兀,垂着眼用手心揉开胭脂,薄薄地在脸颊上也涂了一点,才觉得看着好些了。   “姑娘生得貌美,好生打扮一番,殿下想必更为喜欢。”侍女夸她。   枝枝靠坐在那,抬眼看了她一眼。   “我也想打扮得好看一点。”枝枝说道,扯了扯身上的裙子,不大高兴,“我从前喜欢穿石榴红裙,裙带上挂着黄金铃铛,当真是很漂亮恣意的。”   侍女不解,却还是道:“明日给姑娘穿红裙子,挂金铃铛好不好?”   少女眯着杏儿眼笑,“好啊,殿下还没见过我那个样子呢。”   次日,侍女当真寻来了红裙子。   大概是北狄的商人带来的货物,轻薄的红纱料子,腰间缀着细碎明亮的琉璃金链子,一颗一颗的珍珠顺着裙褶挂着,底端是一步一响的金铃铛。   枝枝在红裙外披了件白毛的斗篷,额前刘海尽数梳了上去,在头顶梳成单髻,珠钗簪花都十分精致,使得她身上少女的娇憨褪去不少。   侍女扶着枝枝,登上城楼。   宋诣站在城楼上观察黎国的军营,猝不及防听到一阵细碎的铃铛声,侧目朝着枝枝看来。   少女拢着件毛茸茸的狐裘斗篷,雪莹莹的脸藏在狐狸毛里,漆黑的头发顺着兜帽淌出来。清淡的雪衣下,赤红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来,细碎的铃声簌簌不绝。   枝枝拨开挡在眼睛前的碎发,抬手放下兜帽。   一贯挡着眉眼的刘海梳了上去,显得她眉眼清雅冷淡,和记忆里娇弱迟钝的乖巧少女截然不同。   “殿下。”   枝枝看着他,竟然笑了笑。   她走近宋诣,伸手要去抓那只被她咬伤的手,宋诣却下意识避开,侧身阻止了她的触碰。   不知道为何,宋诣觉得已经不在疼痛的伤口又剧烈疼起来,这难以言说的痛楚扯着心口,叫人忍不住战栗。   “不生气了?”宋诣听闻枝枝想看风景,而她之前也确实来城楼上看过风景,便替她介绍道,“翼城以北,都是黎国的国土。”   “我知道。”枝枝被风吹得眯了眯眼,“殿下,你喜欢枝枝吗?”   青年似乎没想到枝枝会忽然转了个话题,下意识沉默着否认了。   他怜爱同情枝枝,正如呵护自己笼子里的那只雀儿。而枝枝的心思,他便是再迟钝,也逐渐明白了。   她喜欢他,可他作为一国储君,当然不可能喜欢一个青楼出身的妾室。   君王是不该有情爱的。   “我开玩笑的。”枝枝坐在小椅子上,撑着腮看宋诣。   她垂下眼睫,把下意识浮起的泪花盖住了。   青年却似乎松了口气,抬手着人给她挡风,这才道:“孤今日,也有好事要与你讲。”宋诣始终是低不下头承认自己不该过于自信,让枝枝替自己引开追兵,“以后,再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枝枝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只好沉默。   她看着一贯矜贵傲慢的青年竟然露出了几分不自在,明明在看布防图,却偶尔抬眼想从她的神情里得出一点信息来。   枝枝唇角弯起一点冰冷的弧度,眼眶却酸得厉害。   就到了现在,她居然还存着一点点的幻想,枝枝简直觉得自己这点幻想令自己作呕。   宋诣干脆丢开手里的布防图,起身要去做别的事情,城楼下便有一骑飞奔而来,溅起积雪化开的泥水。   “报!陛下驾崩,擢太子继位,立为新君——”   浑厚的嗓音回荡在鹤城之内,无数人一瞬间躁动起来,跟紧随在传旨人身后的护卫也跟着一起,传出这个既振奋人心又让人哀痛的消息。   “陛下驾崩,擢太子继位,立为新君!”   ……   数万将士齐齐解胄,铠甲磨出一阵喧哗,就连单膝跪地高呼的声音都直破云霄。   城楼之上北风呼啸,宋诣立在跪倒一片的将军中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宁国公党早已被剔除,剩下的便都是默认跟随宋诣的人。他们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几乎异口同声,“陛下万岁,万岁岁!”   城楼下的将士听到动静,随即齐齐发声,拥护这位与他们同生共死又智谋过人的新帝。   “陛下万岁万万岁!!!”   宋诣从城楼上往南望,万里山河皆是他的囊中物,万千臣民都匍匐在他脚下。制衡他父皇身上一辈子的权臣已死,他如今走上的,是真正的帝王之位。   他抬手,赏赐众人平身。   抬眼时,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看向枝枝。   少女披着雪白的斗篷,雪白绒毛被风吹得浮动。她迎着宋诣的目光,没有了往日那种,眼底只有他一人的虔诚感,反而是往前走了几步。   “陛下,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宋诣心头滞了一下,他下意识想要抬手和往日一样,揉一揉少女的脑袋。   枝枝踮起脚,十分乖顺地蹭了蹭他的下颌。   然后,干脆利落地抽出藏在袖子里防身的银簪,对着宋诣的背后刺去!四周的人都没料到这样的变故,却也反应极快,一把捏住枝枝的手腕将她抓住。   宋诣踉跄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枝枝。   枝枝一口咬在抓住她的人手上,转身要跑,却被堵在了城楼边缘的围墙处。   这正合了枝枝的意,她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宋诣,握在手里带血的簪子落地,枝枝后退了一步,“殿下,我想回家了。”   宋诣原是暴怒的,可看到她站在城楼处,狂风吹得她的裙角飞扬,显得这样单薄羸弱。好似风一吹,她便会被带走,彻底消失一样。   不知为何,他心头有些发慌,按捺住被背叛的暴怒,“抓过来,解释。”他的嗓音低沉且含着怒意,即便刻意放缓了调子,仍叫人胆寒,“你解释为何如此,孤便带你回长安,此后……”   他的话还未说完,枝枝泪如雨坠。   “我不解释!”   齐国不是她的家,这里人人都是她的仇人,人人都折辱她。黎国要战败了,那也是她的家,她愿意以死亡为代价回家。 第43章不知在坟里烂成什么样了   宋诣没有找到枝枝。   他咬牙潜入冰冷的水里,撑着一口气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其余的人怕宋诣出了事,毕竟刚刚没了先帝,这时候宋诣可不能出事,连忙下水去把宋诣带了出来。   一连数日,源源不断的人去护城河找,几乎恨不得把整条河都摸透。   可翼城外的地处微妙,宋诣暗中派出去搜寻的人很快就被黎国人发现,引得黎国警惕起来,一时之间便是搜寻都接连受阻,底下的将士不满。   可一贯温和仁厚的宋诣却一改从前作风,充耳不闻,竟然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的架势。   众人都觉得,宋诣大概是疯了。   可这位新君雷霆手段,手段狠辣干脆地处置了好几个对其不敬的朝臣,一时之间便再也没有人敢多说他一句话,只觉得从前温雅矜贵的储君,倒像是假的。   竟然会为一个女人,这样失态。   *   枝枝醒不过来。   她像是陷入了一场过于真实清晰的梦境,历历在目的,都是被她忘记了两年之久的记忆。   和她猜测的一样,她就是黎国长公主沈蝉音。身为唯一的嫡公主,沈蝉音自幼饱受父母宠爱,哥哥爱护,宫人讨好,性格温和可爱。   一切戛然而止于摄政王的逼宫,她和兄长逃出宫外,哥哥却为了保护她诱走敌人。   沈蝉音逃跑的路上,迷路磕坏了脑袋,此后便失去记忆。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走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却被卖给了人贩子,此后便是接踵而来的毒打挨饿和辱骂。   这场记忆的前半段有多幸福快乐,后半段便显得有多凄惨可怜。   其实枝枝没想到自己能活着。   她睁开眼的时候,抓着厚厚的被褥,茫然了好久,在不远处缝衣裳的侍女察觉到了动静,先是一惊,随即便是极其欢喜的神情,“殿下,你醒了?”   枝枝嗓子干得厉害,张嘴说不出来话。   侍女连忙端了温水来,给枝枝喝了,一边哽咽道:“我这便去告诉白将军,白将军已经守着您好几宿不曾入睡,今日才回去歇息两个时辰。”   枝枝眨了眨眼,缓了半刻才想起来,她说的白将军大概是白息。   白息本来是父皇拨给她的暗卫,她年纪还小的时候,白息也算不上多大,却无时无刻地守在暗中保护她。   三年前,枝枝向沈寒亭求情,让一向希望能行走在光明下保家卫国的白息去了军中。后来不过半年,便听闻他立了功,被擢升为校尉。   到如今,枝枝在齐国的京都,都听闻了黎国战神白息的赫赫威名。   “去吧。”枝枝的嗓子还有些沙哑,她捧着一盏温水,慢吞吞地喝干净了,还是觉得浑身冷得厉害,靠在迎枕上眯着眼缓神。   先前听闻黎国节节败退,若是白息来了,倒也就未必了。   宋诣虽然心机手腕都算得极佳,谋略有余而经验不足。用兵一道,未必比得上白息老练,更比不上白息对黎国军来说稳定军心的作用。   这一战,倒也未必一定会输。   “殿下。”青年撩开帘子,沉稳如山的男子眼中浮现一丝激动,他取下头上铜胄,弯腰要对沈蝉音行礼。   “不必了。”枝枝咳了声,眼眶也有些湿润,“我能见到你和白鹭,便算是极高兴的了。”   丫鬟白鹭上前给枝枝拉了拉被子,也湿了眼眶。   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记忆中沉默寡言的青年暗卫如今沉稳坚韧,身披铠甲,显得锐利如刀。却有些局促地坐在离枝枝稍远的桌子处,放轻了有些粗放的嗓音问道:“可还难受?”   白息的目光落在枝枝脸上的伤疤上。   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昔日温柔可爱的小公主变得这般沉默清冷,浑身一层一层的旧伤,就连从前美绝人寰的脸也被人糟蹋成这样。   他一定要让宋诣付出代价。   “好多了。”枝枝又喝了半盏水,嗓音才变得自然起来,“……我的事情,阿息兄长知道了吗?”   果然,青年将军内敛的目光中迸出愤怒来,捏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我必定不会让宋诣好过,也必定要让齐国付出代价,至于其余伤害你的人,我已经派人……”   枝枝笑了笑,颊边的梨涡浅浅。   “这个不急。”她把茶盏放下,才道,“我跳下城楼前,给宋诣刺了一簪子,那簪子上淬了毒。”   白息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却还是隐忍的疼惜。   这样的目光,如果是无关的人露出来,枝枝会厌恶。但是换成是白息这个保护了她十年之久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毒性不会一朝发作,只会让他一段时间内情绪暴躁极端,随着时间过去,药效也会消散。”   在指甲缝里淬毒,还是宋诣教的。   “如果趁现在攻打齐国,说不定情绪极端之下,宋诣会沉不住气。”枝枝抿唇笑了笑,然后在白息有点探究的目光下,回答道,“是用于治疗马匹低迷懒惰的药粉,用药者自己察觉不出来,其余人便是察觉了也不敢说宋诣疯了。”   “辛苦你了。” 第44章找回她   白鹭觑着枝枝的神色,看不出来悲伤。   相反,她唇角微微翘起来,看了满是探究的白鹭一眼,才轻声道:“怎么了?”   “大夫说您身体耗损得厉害。”白鹭眼睛里含着泪水,她放下手里的篮子,坐在了枝枝身旁的石头上,仰着脸看着枝枝,“浑身都是旧伤,有骨头移位磨损,寒气入体,肝肺耗损。”   枝枝坐在那,眨了下眼睛。   “辗转发卖免不了要挨饿,至于后来,所托非人而已。”枝枝撑着下颌,想了想,她长得好看,那些人牙子舍不得打坏了她,只会挑疼却不会伤了她身体的方法教训她。   如今想想,倒竟然是在宋诣身边受到的苦还要多些。   “以后若是谁要欺负您,奴婢第一个冲上去和他拼命。”白鹭抬起袖子擦了把泪。   枝枝只觉得自己能捡回来一条命,都算是上天馈赠。   白鹭还在絮絮叨叨,“可惜那畜生死了,奴婢简直想要被他尸骨拉出来鞭尸,才好解了恨意。”   “鞭尸啊?”枝枝噗嗤笑了,“你也忒仁善了。”   白鹭见枝枝笑了,心情放松了几分,捡起地上的篮子,朝着不远处的溪水走过去,“那里还有一丛菌子,奴婢去摘了来。”   枝枝就坐在石头上,安安静静等着。   却忽然听到身后响起脚步声,她还以为是白鹭,正有些疑惑着,“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后头的人却不说话,枝枝觉得奇怪,便侧过脸去看。站在阴影里的青年眉眼阴翳,目光复杂幽深,就这么沉默隐忍地看着她。   枝枝一惊,下意识起身要跑。   只是她大病初愈,根本没什么力气,起身起得急促都晃了晃,险些摔倒。   宋诣的手扶住了她的腰,沉水香扑面而来,叫枝枝下意识哆嗦了一下。她死死抓住宋诣的衣裳,要推开他,对方却不肯松手。   “朕烂在坟里了?”宋诣嗓音压着怒意。   枝枝觉得宋诣大概是有毛病,她推不开,干脆放弃,“这里是黎国的国界,齐国人私自越界,格杀勿论。”   少女的嗓音清冷淡漠,垂着眼看他的目光疏远而厌恶。   宋诣心头原本的狂喜早在她的几句话里沉了下去,难以言说的气闷。他为了找她不惜一切代价,半点不顾国君的架子,跳入深冬的河水去找她,恨不得翻遍了黎国这一块地界。   可她却这样淡漠而厌恶,以一种陌生人的口吻诅咒着他。   “如今黎国,怕是没有胆子杀朕。”宋诣松了手,原先的几分怒意也像是不曾存在过,他仍旧是那副沉静矜贵的模样,垂着眼温和从容地威胁着她,“要么回朕身边,要么,朕杀了你身边那个小丫鬟,再带走你。”   枝枝都要被他气笑了。   她霍然想起碧桃,就那样轻易地被他拉出去,任由李覃打死。   “你可以试试。”枝枝面色冷淡,抬眼平视着宋诣,“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要看看,你能否安然无恙地回齐国。”   枝枝提着裙子,往后走了一步。   微凉的春风吹得她的裙子微微浮起,少女鬓边碎发微微颤抖,她眼底藏着淡薄的恨意,“你以为,你在黎国算什么呢?”   宋诣起身要去追枝枝,身后一柄利箭破空而来,险些刺破他的面颊。   “谁?”他回过头,朝着射箭的方向看去。   高大的汗血宝马朝着山涧而来,马蹄溅起水珠,白息目光如鹰般锐利。在看到宋诣那一瞬间,狠狠一凛,勒马上前翻身下马。   “陛下来我黎国,是要做什么。”   白息面色并不好看,劲直挡在了枝枝面前。   宋诣看着白息下意识的动作,面色冷了几分,却还是一派的沉静矜傲,“她是你什么人?”藏在袖底的手却已经摸到了袖箭,难以言说的杀意如烈火滋长。   “与陛下无关,陛下再不走,休怪刀剑无情。”   白息不冷不热,如今黎国确实还得罪不得齐国,却不至于在自己的国土还要退让。   宋诣将袖箭推了回去,这些日子他越发沉不住气了,沉着漆黑的眉眼抬眼去看枝枝,“这一战,黎国打得并不容易,朕还想着,不去打节城。”   “陛下好大的口气。”白息冷声。   宋诣不紧不慢,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被他转了圈,方才道:“齐国国富民强,确实担得起朕这样的口气。”   枝枝站在白息身后,只觉得宋诣可恶可恨,从前简直是瞎了眼。   “你要如何?”   “朕要如何?朕要你身后的人。”分明是用皇室贵族一贯雅致的调子,偏宋诣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叫人看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冷漠恶劣来。   白息正要说话,枝枝便抓住他的袖子,走了出来。   “想要我?”枝枝身后是黎国军士,她目光清冷,落在宋诣身上,“你不配。”   宋诣不语。 第45章刀刃抵在了宋诣喉咙上   侍从背后冷汗涔涔,却没有半点质疑的胆子,几乎被迫答了声,“是。”   心里却想着,竟然要为一个妾室做到如此地步。   也不知道是当真上了心,还是上了心,自己却不觉得。   马蹄踏过满是泥污残雪的小道,宋诣越过黎国边界,回到了齐国的地盘。他劲直进了军营,如今黎国察觉到他越界,想必开始忌惮,不敢再这样拖下去。   ——黎国补给已然不足,再拖,就算有白息也不利。   “黎国如今已经忌惮起来,也不知会不会狗急跳墙。”   “怕是会偷袭。”   几位将军都是老人了,此时皱着眉。   “只是,边防线太长了,总不能处处都守着。”   一时之间,帐篷内沉默下来,为首的赵将军粗声粗气道:“白息一贯用兵诡谲,只有谢元帅和白息交过手,我们哪里猜得出来。”   谢元帅是宁国公党,被宋诣斩杀于三军之前。   可谢元帅领兵多年,底下的大小将士不少都是他提拔起来的,如今这些人虽然归了宋诣,心里难免还是会对宋诣不免。更会因为宋诣初登帝位,难免起轻视之心。   何况,因为枝枝的缘故,他们没少对宋诣不满。   其余人也沉默了片晌,并未反驳这句话。   宋诣面色如常,他抽出舆图来,勾画出三处位置来,抬手推开舆图,“重守这三处,白息此人虽然瞧着用兵诡谲,却也一向稳妥。”   他冷笑了声,似乎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他也想拖得我们松懈,好以最少的兵力结束战局。”   看着那三处位置,赵将军腾起火来,“这三处并不是……”   宋诣冰冷的目光扫过来,赵将军脑门冒出冷汗,粗声粗气的话一瞬间失了声,原本要拍桌而起的姿势生生和缓起来,又当着众人的面坐了下去,“陛下说得是。”   “今夜朕会带三十暗卫,去往齐国军营。”宋诣放下舆图,低咳了一声,“届时信号弹亮起,出兵围剿黎国军,至于重点防守的位置,死守不退。”   “这种危险的事情……”   宋诣指缝渗出血来,他面色有些苍白,眉眼却黑得阴鸷,“好了,不必再提。”   饶是从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将军们,却都从骨子里下意识有些惧怕这位新帝。无论是他即位之前铲除异己的手段之狠辣,还是从谋兵布阵中透出的深沉干脆,都显示出,他这人内里并不如平日里看起来的温雅从容。   从那个妾室死之后,他连装都不装了似的,整个人显得阴沉森冷。   没有人敢质疑宋诣,相反,宋诣做出的提议是极其好的,固守的三处虽然并不是最险要的,却是能稳住翼城绝不会被黎国铁骑踏平的关键。   他们也尚且是在宋诣提出来之后,细细咂摸出来的。   “都下去吧,该如何守好这几处,你们都是在翼城驻守多年的,不需要朕操心。”   既然安排都做好了,也并无不妥。   何况宋诣这样敏锐深沉,怕是心里也有数,交给他们也存着试探之心。众人心头原本还因为他为了一个女人几次费神的不满散去,倒是先担忧起自己来了。   等到人都散去,宋诣才走到水盆前,一点一点清洗满是鲜血的手。   等到血迹洗干净,他才坐在书案前看起兵书来。   只是书上的字迹怎么也看不下去,他眼前时不时晃出枝枝跳下城楼的那一瞬间,他当时是亲眼看着她从眼前掉下去,轻飘飘地砸在满是积雪的冰面上。   鲜血染红了大片大片的冰面和河水,她却连尸骨都看不到。   宋诣明知道她可能会死,却又固执地告诉自己,枝枝不会死。他找了那么多天,疯狂地想要证明她还活着,却什么都找不到,记忆里只剩下冰雪里化开的鲜血。   他不明白,枝枝为什么要跳下去。   那样高的城楼,若不是被白息找到,她必死无疑。   他明明答应了以后再不会娶李覃,会带她回去看御苑的杏花,便连给她的位份都想好了。   侍从从外头进来,瞧见宋诣竟然还浑身湿透地坐在书案前看书。再仔细一看,哪里是看书,分明是皱着眉沉思了去,显得失神茫然。   映着快暗下去的天色,倒显得憔悴。   “陛下,湿衣伤身。”   宋诣似乎如梦初醒,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的剑上。   这动作看得侍从心惊,却还是上前服侍宋诣换掉了湿衣裳。宋诣换好衣裳,这才歇息了片刻,起身出去带领暗卫趁着夜色出发。   *   黎国军营。 第46章被朕锁在皇宫一辈子   羽箭破空,宋诣若有所觉,侧身带着枝枝避开。   城门打开,持盾的士兵上前掩护宋诣,只是一片仓促之中马匹跑得格外颠簸。宋诣没对她下狠手,枝枝只晕了片刻,便醒了过来。   眼见着便要被带入齐国,枝枝心头一慌。   她使劲挣扎了下,却被宋诣按入怀中。   白息一箭对着宋诣的马射出,马匹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往前冲去。第二箭紧随而至,却被宋诣硬生生一剑挡住,抬手一勒缰绳带着枝枝朝前奔去。   齐国士兵早就准备好了,围攻上去打断白息。   宋诣冷笑一声,在白息的面前,带着枝枝奔入翼城城门之内。   齐国的先锋已经发动了攻击,后头的军队自然由宋诣带领,他没有时间浪费在枝枝身上,将她放下来捆住了手脚,“看好。”   枝枝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了齐国,气得咬牙。   可宋诣却已经换了马,再度扬鞭奔向了战场。   枝枝就蜷缩在角落里,手腕脚踝被绑得太紧,疼得厉害。看守她的士兵不敢拿她怎么办,却也唯恐她跑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都被关在城内了,枝枝就是能跑,都跑不出去。   她没有做无用的挣扎,而是试图打听有关战局的事情,毕竟齐国原本是不该突然变守为攻的。   “你们陛下,什么时候能回来?”枝枝小声问道。   对方面色冷漠,却也没凶枝枝,“至少天亮。”他顿了顿,“但是多半抽不出来空见你,行军打仗,时时刻刻都得戒备。”   至少天亮,说明宋诣并没有调出全部兵力,一举去围剿黎国军。   驻守在这里的齐国军不擅长擅长防守,却未必适合进攻,宋诣此举也不知道是从黎国军队那边看出了什么门道,才这样做。   枝枝有些担心白息和黎国军。   “那宋诣回来之前,我一直都要在这里吗?”枝枝看了看四周,房间狭小而潮湿,很冷,她哆嗦了一下。   对方沉默片刻,出去给枝枝找了个铁盆,给她生了炭火。   两军对战的喧嚣声能让整个翼城都听到喧嚣,枝枝自然也不例外,她想起这几日看到宋诣的时候,他整个人显得阴沉偏激,和从前简直没有半分相似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觉得有些害怕。   可明明是宋诣对不起她,她又凭什么要觉得害怕,枝枝抱着膝盖,打了会儿盹儿。   *   黎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加上他刻意带着暗卫进了黎国军营,穿戴了黎国士兵的装扮,引得黎国军队十分惊惶,打起仗来也气势不足。   这一夜,黎国损失惨重。   宋诣并不恋战,饶是齐国军队势如破竹,他也在破晓时分下令,勒令军队撤退。   杀红了眼的将士险些不听宋诣的指挥,他便当场斩杀不听军令之人,强迫所有人撤退。果然,齐国还没开始撤退,反应过来了的黎国军阵型一改,竟然有打翻身仗的架势。   好在宋诣把握得时机刚好,出去偷袭的人数也不多,很快脱身涌入城门。   这一把突袭非常完美,军营的议事帐内一片畅快的大笑,宋诣却只重复提了要固守好这三处,“白息最后的耐心已经被孤打散,这场战事,大概不会维持太久。”   青年抬眼,眼底是君王内敛的锐意。   “这是必然。”   “陛下运筹帷幄,威武勇猛。”   宋诣没大在意这些夸赞,他又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撩起帐子出去了。   从昨日得知了枝枝在黎国的军营,他便在思考枝枝和白息是什么关系,才会让白息亲自来追。只是昨夜的追兵并没有因为枝枝有保留,似乎也不像是什么特殊身份。   宋诣捏了捏额心一把,把杂乱的思绪按下去。   小屋子里,少女手脚都被绑得严实,此时跪坐在火盆前烤火,衣裳还是昨日里睡觉时那单薄的两件,冻得唇色有些发白。 第47章入局   枝枝有些紧张,她略微垂下眼睫。   “从明日起,可以多走半个时辰。”宋诣说完,便起身出去了,“今晚要商议军情,明日你来给我研墨,早些睡。”   枝枝一愣,随即心头狂跳。   宋诣却已经拨开帘子,走了出去,劲直朝着商议军情的营帐走去。刘成小跑着跟上来,扯着一张脸,小心翼翼问道:“陛下,您这又是何必呢?”   宋诣沉默,只是步履快了些。   枝枝跳下城楼时,银簪刺入他的后背,动作干脆利落,不带半分犹豫。   “她恨我。”宋诣嗓音有些哑,他说不上来这种滋味,明明该是他豢养在指掌间的小雀儿,将他视作是她唯一的主人,对他感恩戴德爱慕不已。   怎么忽然,就这样恨他,恨到不惜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跳下城楼去。   只差一点,她就真的死了。   刘成也不知道说什么,宋诣高傲,哪里会去在意一个低贱的妾室会不会恨他,只隐隐约约觉得,陛下怕是对一个秦淮出身的歌女动了真心。   “陛下,您就算是贵为九五之尊,却也有许多不能任性之举,何必过于自责呢?”刘成低眉顺眼,试图替宋诣开脱。   宋诣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听进了这句话。   刘成便暗暗摇了摇头,吩咐自己的干儿子道:“这些日子,盯紧了枝枝夫人,一切事宜都要记下来告诉陛下。”   *   枝枝坐在桌案前发了会儿呆。   她作为黎国人,如果可以从宋诣这里拿到布防图,自然是应该去做的。哪怕这种作为,不太光明磊落。   “夫人,热水好了。”侍女有些怕她。   枝枝看了她一眼,道:“给我准备好干衣裳,便出去吧。”   侍女安静地取好干衣服给枝枝,便屈膝行礼退下去。枝枝抱着衣裳走到屏风后头,解下来身上的衣裳,拿热水擦洗身体。   她身上有很多的伤,至今还被包扎着。   从城楼上跳下去,枝枝身上其实断了好几根骨头,不过好在她掉下去的位置冰层不厚,所以没有当场丧命,捡回来一条命。   但是这种程度的伤,枝枝疼得几乎接近一个月生不如死。   如今勉强能动弹了,被宋诣带着离开的路上又扭到骨头了,虽然被军医正了骨,却还是好几天没有好转的迹象。   擦洗好,枝枝小心翼翼穿上衣裳。   她这才躺在榻上,安静地躺了会儿,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只觉得好不容易找回记忆却被宋诣带回来实在憋屈。   香炉内的安神香却逐渐起效。   次日。   枝枝起了个早,洗漱过后吃了小米粥,又换了药,这才在刘成的带领下去了议事的营帐。   这是枝枝第一次来议事的营帐,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处桌椅茶碗,还有一处书案。此时宋诣跪坐在书案前,握笔写字,清浅的晨光曾缝隙内透在他指骨上,萧疏清绝。   枝枝无端又想起在金陵时那个午后。   坐在窗后的青年矜贵疏离、温润清雅,被浓淡相宜的树影与日光映衬,比画卷里的仙人还要好看。   可惜,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沉醉其中的梦境罢了。   “陛下。”她出声提醒了句,便上前走到宋诣身侧,替他研墨。   宋诣抬眼看了她一眼,并未出声,由着枝枝抬手研墨。一时之间两人都没说话,只有浅淡的墨香浮起,倒还静谧。   宋诣写完了一封书信,盖上私印,封了火漆收起来。   这才又打开一侧兵书,一边看一边勾画,状似不经意般地忽然道:“去把架子上的盒子里的图卷拿来,铺开来。”   枝枝走过去,依他的话拿了图过来,在宋诣身侧铺开。   一展开,她心头便威震了一下,这便是布防图。枝枝几乎是下意识地,仔细去看这张并不简单的布防图,好在她身为皇室嫡公主,跟着皇兄学过一点这些军队上的东西。   花了一会儿,她总算是看懂了个大概。   若是带走这份布防图,那黎国想要打赢齐国,就未必不是轻而易举了。   但是如何拿走这份图,又能不能顺利地跟着白息的人逃走,都还不确定,枝枝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也不过片刻。   这个险,值得冒,太值得冒了。   宋诣一上午都在勾画这张布防图,勾画得差不多了,才让枝枝把这份图拿回去。枝枝也一直趁机看这张图,只是太过庞杂混乱,她又并非完全看得懂,只记得个囫囵的大概。   “午膳便和朕一起吃吧。”   宋诣说了句,守在不远处的刘成便让人进来布菜。   其实军营里没什么讲究,也就那么几道菜,枝枝等着宋诣动了筷子才开始吃饭,静静地只吃自己面前的那道菜。   “朕会吃了你不成?”宋诣冷声地给她夹了几筷子菜。   枝枝有些无语,“不喜欢芹菜和蒜瓣,还有南瓜。”她抬起水盈盈的眼,看着宋诣,“所以只吃冬瓜。”   青年目光沉了几分,他确实从来不知道枝枝的喜好。但是枝枝住在别苑的时候,偶尔他过去看她,或是留宿在她那,每一顿的饭菜都是他喜好的样式。   他甚至隐约记得,就连所用的餐盘,都是他夸了一句的汝窑天青色。   起先,她那院子里是一色的官窑细白瓷。   “刘成,再去准备两道菜,不许加蒜不许放芹菜。”宋诣说不出来心头哪里有点慌,他之前觉得枝枝对他的好与爱慕理所应当,可当她收回那些喜欢,他才后知后觉觉得愧疚。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竟然会觉得对一个妾室愧疚。   枝枝沉默着吃那一道菜,并不觉得感动。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两人各自漱了口,这才挑开营帐各自分别。   枝枝去了昨日用来散步的地方,她的腿脚不利索,走了一会骨头便隐隐有些作痛。侍女给她准备了坐榻,枝枝坐着歇了会儿,支着下颌看着远处看不到尽头的荒原。   “那是西域,再往西去,是一片沙漠呢。”   枝枝收回了目光,“你可曾见到了我的玉佩?”   从城楼上跳下去之后,枝枝的玉佩便不见了,看宋诣的样子,大概是没有找到那两块碎玉。   侍女下意识道:“什么玉佩?”   枝枝就不说话了,侍女却有些好奇地看了枝枝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既然都找回记忆了,其实那块玉佩也就不太重要了。枝枝没有过分纠结,毕竟这里是齐国,只是开始思索如何拿到那张布防图。   议事的营帐平时没有人去,外头却又重病把守,除非跟着宋诣,枝枝自觉是进不去的。   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宋诣进去,趁着宋诣没注意,将图纸藏起来,然后带出去。再赶在被发现之前,在明日午时,和接应自己的人离开齐国。   “陛下每日晚间,为何那么晚才回来?”枝枝回忆了一会儿自己等宋诣时对碧桃做出来的神情,满是期待地看着侍女,“我若是想晚上见到陛下,应该去哪里找他?”   侍女不敢隐瞒枝枝,“是在议事营帐里看兵书。”   枝枝笑了笑,“那我想给陛下熬一点补汤,可以吗?”   “这……奴婢得问问刘公公。”   枝枝就知道,这样大概就是可以,宋诣如今对她的态度变了些。   果然,等到她回去之后,侍女便告诉枝枝,刘成说可以,晚间枝枝让人送过去就行。   枝枝就取了炭火,熬了一盅汤,一直熬到夜色浓稠,她才端着托盘亲自过去。侍女拦不住她,自然只能等候在外,任由着枝枝进去给宋诣送汤。   “陛下,喝一点汤暖暖身子吧。”   宋诣放下手里书卷,抬眼看向枝枝,并未拒绝。   枝枝就把汤端给宋诣,看着他一口一口喝完了一碗汤,唇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   杀了宋诣的毒药不好找,安神助眠的酸枣仁却不难拿来煲汤。枝枝坐在宋诣身侧,给他研墨,等着宋诣面色逐渐疲倦,放下了手边的书卷,靠在了小榻上。   “半个时辰后,叫醒朕。”   枝枝放下墨条,颊边笑出一个梨涡,乖顺软糯,“好。”   宋诣似乎疲倦得厉害,几乎一靠上小榻,就合目睡去。   枝枝站起来,看了一眼门口,起身走到架子旁,取出来匣子内的图纸,放进袖子里。瞧见宋诣仍旧沉沉地睡着,她继续跪坐在桌案前,低头趴在了桌子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宋诣叫醒的她。   “怎么倒是自己睡着了。”宋诣摇醒了她,捏了捏额心,眼底是藏不住的疲惫,“走吧,与孤一起回去睡。”   枝枝揉了揉眼睛,脑子慢了半拍,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京都的枝枝,下意识对着宋诣软着嗓音道:“殿下早该回去睡觉了,这么晚了。”   宋诣的手一顿,看向枝枝的目光清明了三分。   枝枝被他看得一激灵,想起来她不再是什么秦淮歌女出身的外室,他也不再是隐忍温润的储君,两个人早就不是之前的性格身份了。   她沉默片刻,起了身,点了一盏灯笼和宋诣出去。   宋诣回头看了一眼被动过的架子,眼底阴影黑沉,却只是沉默着解下外衫披在她肩头。   四周守夜的士兵也忍不住打盹儿,看到了宋诣,立刻精神起来,却还是困得不说话。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初春的虫鸣声偶尔响起。   枝枝看了看天空,弦月已过中天,今天已经是廿四了。   今天中午,她就可以离开宋诣。   宋诣不动声色地看着枝枝,这些日子他一直早出晚归,但枝枝从未去问过他是在做什么,唯有今日为了拿到布防图开口问了。   哪怕她如今的想法不会写在脸上,宋诣却未必不能觉察。   这样的转变,难道只是因为李覃和皇太后的数次欺辱针对吗?宋诣心细如尘,他想起就连他调查许久,都无法查证出来的身世。   “你是黎国人?”   宋诣忽然问道,他之前也问过,枝枝避而不答。   枝枝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是。”   不知为何,宋诣竟然没有继续问下去,枝枝也松了口气,不去在意这件事。   两人各怀心思,在夜色中走到营帐内,简单梳洗过后,枝枝躺在了被褥内侧,由着宋诣躺在她旁边。   刚才睡了,这会儿倒是睡不着。   枝枝有些辗转反侧,虽然尽量忍着,却还是把宋诣给吵醒了。对方捏着她的手腕,眉头皱起,困倦得似乎睁不开眼,“别动,累……”   这句话一溢出口,他便紧紧抿唇不语了。   像是说错了话似的。   他也确实几乎每晚都只睡一两个时辰,白日里不是议事便是带兵打仗,要么就是操练士兵,铁打的人也会觉得疲倦。   枝枝背过身去,不想看宋诣近乎憔悴的睡颜。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第二日辗转醒来,却已经不早了。   枝枝收拾完毕,趁着侍女不在,检查了自己的袖子里的布防图,见还是原来的那张,有些漂浮着的心落下去。   “去那片草地走走。”枝枝交代了句,想了想,把厚重的冬衣脱了一件,“总要出汗,少穿一件罢了。”   侍女连忙抽出一件斗篷来,给枝枝披上,“热了再脱。”   枝枝没有反驳,劲直去了昨日的地点,到时候要跑一件斗篷也好脱。果然,刚到地点,就看到了前日见到的那个侍女,侍女和枝枝目光相接,随即错过去。   午时四刻。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那个侍女抬手拉住枝枝的手,将她带出人群。   枝枝扯下斗篷,正欲问她接应的人何在,便看见宋诣策马而来。   他神情冰冷凛冽,经过她时忽然勒马,将她拉上马背。枝枝还来不及反应,他便抬手勾起侍女手里的厚斗篷,给她裹上,唇边溢出一声冷笑,“好枝枝,你便是这样回报朕救你的恩情的?”   枝枝挣扎了一下,瞬间明白过来,这只是宋诣设下的局。   这个局算不得高明,只是算准了她对宋诣的背弃之心,和对齐国的仇恨,所以她刚好入瓮,被宋诣捉了个正着。   “是我要做的,你要如何?” 第48章枝枝是沈蝉音   宋诣的目光落在枝枝面上。   她变了太多,明明还是同样的一张脸,却显得冰冷淡漠,不闪不避地抬眼看着他。   “朕要如何?”宋诣面色冷得骇人,眉梢沉下去,语调却越发温和从容,慢条斯理揩掉枝枝面颊上的一丝碎发,“你觉得,朕该如何?”   枝枝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来气。   她垂下眼,不说话。   宋诣便轻笑了一声,将手放松了些,手里马鞭扬起,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空档中,战马嘶嚎一声带着枝枝冲出围栏,向着远处的山坡而去。   枝枝不知道宋诣是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抓紧了裙子,一面试着从袖子里摸出来信号弹。   断崖处云雾缭绕,一眼望下去,看不到尽头。   宋诣翻身下马,握着枝枝的手腕,强迫她低眉去看深不见底的山崖,“既然愿意为了白息来偷布防图,”青年嗓音清冷,收拢的指骨扼着枝枝的喉咙,语调却轻描淡写,“也该想到后果了。”   枝枝从城楼那次就恐高,她几乎下意识闭眼,白了脸。   “你……我随你处置。”   少女贝齿咬紧了有些发白的唇,害怕得嗓音都带着颤,就连体温都凉了三分,可见确实是恐惧的。   但宋诣并未如往日一般去哄去护,他只用力了些,将她往前推了一步。在她耳边的话隐含着怒意,深沉和缓,却有千钧之重般,“这是你说的。”   枝枝眼睫颤了颤,她越是不敢睁眼,刚刚看到的画面便在脑海里变得越发可怖,“好。”   她不至于蠢到不知道这件事败露,自己会是什么下场。无论是黎国还是齐国,处理卧底的手段都极为血腥,既是震慑也是报复。   宋诣却忽然松了手。   枝枝下意识睁眼。   对方眉眼漆黑,沉着叫她看不懂的情绪。宋诣不说话,就这么睨着枝枝,忽然面色一变,剧烈咳嗽起来,猩红的血渗出指缝,衬得他面色越发惨白。   枝枝没料到这样,她有些不解地看着宋诣。   “滚。”宋诣侧过身去,垂下狭长的眼不说话,一甩袖,却又咳出一口血来,“滚远些,不要让朕再看见你。”   枝枝却看了身后一眼,没有人追来。   身前不远便是万丈悬崖,她的目光再度落在了面色惨白的宋诣身上,她咬了咬唇,心头狂跳,忽然抬手对着宋诣身后推了一把。   宋诣不防,本就眩晕着被枝枝推得踉跄几步,脚底碎石落入悬崖,他骤然稳住身形。   枝枝一把拔下头上木簪,对着最为脆弱的脖颈动脉刺去。宋诣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木簪便刺入单薄的脖颈,鲜血迸射而出,溅在枝枝玉白冷漠的脸上。   她动作很快,趁着宋诣反应过来之前,飞快抽出信号弹放飞。   烟花在空中炸开,引起一大片黎国城中的哨鹰。   宋诣顾不得捂脖颈上的伤,扑过去抓住转身要跑的少女。对方杏儿眼亮得晃眼,毫不留情一簪子刺在宋诣手上,宋诣吃痛,对方已经狡黠得如一只小兽跑出一丈远。   “滚……远些!”   枝枝脚步一顿,下意识侧目看了一眼宋诣。   青年玄衣散乱,发冠歪斜,惨白的脸上溅了血迹,修长的脖颈上鲜血淋漓,染湿了雪白衣襟,一双如漆的眸子深沉隐忍,说不上来的睥睨又脆弱。   真是活该,可惜落在宋诣手里之后便不给她带金属的簪钗了。   宋诣看着她毫不留情地逃走。   他才一寸一寸地收回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抬手看了看满手的血迹,拿了帕子去擦掉脸颊脖颈上的血。只是脖颈上鲜血淋漓,片刻后一张帕子都被染红了,他还是满身满手的血。   宋诣干脆丢掉了帕子,屈膝坐在了山崖上。   两次。   枝枝用簪子,刺伤了他两次。 第49章朕要去黎国   宋诣靠在床榻上,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摊开掌心,碎掉的玉佩上满是粘稠的鲜血,这块玉佩,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这边一切都说得清了。   枝枝失去了两年的记忆,身上却带着这块玉佩,也难怪她当时把他当做了哥哥。可后来又是什么时候,她意识到他就是那个,杀了她亲哥哥的人呢?   是在京都时,他放任李覃与太后欺辱她时。   还是在翼城,他把枝枝当做给自己拖延时间的棋子,险些让她被杀时。   抑或是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她才恢复了从前的记忆,知道了这件事?   这些念头虽然庞杂,却是在一瞬间便从他脑海中闪了过去。宋诣将玉佩收起来,没有继续去想这件事,把身边已经放凉了药喝了。   他歇息了一个时辰,便起来了。   布防图一早便被宋诣收在了身边,此时他取出来,吩咐了各将士守好据点。这些事情作罢,才亲自去操练三军,一直到午后,宋诣才离开。   刘成跟在他身后,一直提心吊胆。   这位陛下虽然看着温和,却是个骨子里过于偏激执着的人。瞧着倒是不对枝枝上心,可却又死活不肯放手,不管不顾也要把人锁在身边。   如今发现了枝枝是沈蝉音,不知道又要发什么疯。   “朕的聘礼,你传书回京都,半个月内准备好。”   刘成一愣,“陛下是要求娶长公主?”   宋诣眉眼深邃,面上却有些病色,“以皇后之礼。”   以皇后之礼!   刘成险些惊呼出声,若是当初的沈蝉音倒也罢了,那时候沈蝉音的嫡亲兄长是黎国国君,黎国也强盛至极,她这个高贵的长公主自然担得起齐国的皇后。   可如今,她流落到了烟花巷几经辗转,甚至沦为宋诣做妾,这样不体面。   就算是黎国嫡公主,黎国的权贵也会避之不及。   何况,如今齐国早就比黎国强盛不知道多少,沈蝉音的兄长死了,她即便是恢复长公主的身份,也不过是个虚名,即便是黎国的庶民都会在背后嘲笑她。   “陛下……”刘成不敢顶撞宋诣,只是道,“事关一国皇后,怕是要光禄寺的人商议过后,才好定下。”   宋诣倚靠在床榻边,指骨猝然屈起,嗓音冷下来,“光禄寺的那些老东西,倒确实爱对孤指手画脚。”他睁开眼,“金甲卫的库房不还存着老寺卿去青楼的证据么?”   刘成擦了擦额头冷汗。   老寺卿年约七旬,一贯作风古板,这要是被抖出来,怕是要在京都捂着脸了。   这也忒不择手段了些。   可宋诣偏偏就有这个不择手段的底气,他从十二岁便暗中布下金甲卫,如今初登帝位,这暗中被他所操线埋下的无数伏笔,任他随意调用。   “奴婢这就去安排。”   宋诣这才又闭了眼,似乎睡着了。   刘成沉默着走了出去,揣着袖子在营帐前站了会儿,宋诣做储君的时候把自己偏激冷漠的那一面藏得很好,就连他也觉得如今的宋诣有些吓人。   不过想想,他母亲也是这样极端的人,倒也不算什么意外。   *   枝枝这段时间都被白息安排的人守得严严实实。   她自己也后怕得厉害,故而几乎不出去,生怕自己落单,又被宋诣趁机掳走了。   两国的战事再度紧张起来,几乎整个二月,都是在紧锣密鼓的战斗中度过。她几乎见不到白息,只能看到军营里的伤兵越来越多,众人吃的饭食也越来越不好。   枝枝隐隐有些担心。   可是白息并不告诉她丝毫与战争相关的事情,也不许身边的人告诉她。   一直到二月底,这场战争才落下序幕。   黎国,胜了。   可即便如此,可军营中还是士气低迷,几乎没有人高兴。枝枝这才知道,原来黎国的士兵折损了几乎八成,以后大概许多年都没有力气去和齐国周旋。   为了得胜,黎国的士兵不惜吃草根树皮,到了最后山上的树根草皮被扒干净,他们便宰了赖以作战的马匹来吃。 第50章让阿覃生下皇嗣   此话一出,刘成甚至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只是长跪不起。   宋诣闭了闭眼,太阳穴跳动了几下,他按着疼痛的额头道:“下去吧,黎国的摄政王一直虎视眈眈盯着齐国,哪怕黎国兵力不足,怕是忍不住趁着翼城失守冒进……”   若是沈寒亭在位,自然不会以卵击石。   可那位摄政王刚愎自用,还坐着踏平黎国,统一两国的大梦,否则也不至于一直在齐国边界挑拨事端。   “朕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宋诣似乎有些疲惫,他手边的奏折堆积如山,几乎没日没夜地批阅,“都下去吧。”   刘成松了口气,宋诣虽然瞧着状态不大好,可批阅出来的奏折发下去,朝中却没有一个人不满,反倒是纷纷夸赞起这位新帝思维严谨,政见卓然。   唯一的一点微词,是他较之先帝手腕过于强硬,让混日子的蛀虫们叫苦不迭。   只要宋诣能用理智约束自己,便好。   宋诣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将堆积了几个月的奏折全都批复了,这才稍稍空下来,去祭拜了天地与太庙,将继位之后该举办的仪式都办完了。   即便他处理的效率极高,做完这一切也三月下旬了。   太皇太后闲了许久,总算是找到了来见宋诣的时间,带了盏汤,说话的语气却有些不自在,“听闻你要以皇后之礼迎娶沈蝉音,这也原是应该的。”   宋诣坐在书案前查看卷宗,虽说李氏一脉一蹶不振,身边交情甚笃的宗族世家却并不少。   他要拔除李氏,自然也不能放过这些世家。   “皇祖母说得是。”   “可先皇帝也是亲自下的旨意,将阿覃许给你做太子妃。”太皇太后也有些忐忑,却不得不开口,“便是她如今当不得皇后,也该有个位份,否则平白叫御史弹劾你不孝。”   太皇太后只听到宋诣轻笑了声,玄衣青年仍垂着眼,分辨不出这声笑是不是嘲讽。   “宁国公府,到底关系着半个朝野,一回便把事做绝了也不好……”她如今是当真觉得,宋诣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范围,他若是当真想要把事情做绝,其实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何况,宋诣瞧起来,倒像是非沈蝉音不可,不知能否容下李覃。   宋诣看完卷宗,这才抬起眼。   握着青瓷盏的手指修长,斜攲著书案,片晌才抽出一张厚厚的折子,抬手一推,折子便从书案上一直铺陈到地上去,字字都以鲜血书成。   “皇祖母,你可知道,这一篇折子,究竟是蘸了多少条人命换来的鲜血,才能递到朕手里。”   这话如一把小锤子,冷而沉。   太皇太后不觉得愧疚,只是拧眉道:“皇帝,李氏如今再也威胁不到你了,你给你与哀家的母族留一分余地,都不肯呢?”   宋诣嗤笑了声,“皇祖母,太皇太后的威仪,还不够吗?”   “阿覃这孩子,是哀家最后一丝贪心。”太皇太后忍住了怒意,以一种哀求的姿态看着宋诣,“皇帝,阿覃身上有李家这些年和朝臣往来的证据。”   宋诣目光微动,看向太皇太后。   这话不会是骗他的,但是,单单只是娶了李覃,怕是不会就交给他。   “让阿覃生下皇嗣,不必立为皇储,只消分封为藩王去封地。”太后看着宋诣,想起凭空冒出来的金甲卫,竟然踏破皇城时也如履平地,甚至轻易便能拿出京都众人的私密证据。   她便知道,宁国公再如何,都不可能翻盘了。   唯一要做的,是保住李家,韬光养晦,“到时候,李家宗族迁去封地,再也不插手京都的权利圈子。”   说完这句话,太皇太后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着帕子,面上却竭力装得波澜不惊。她知道如今的自己和宋诣谈条件,若是惹恼了宋诣,对方随手便能让她这个太皇太后没脸。   可为了李家,她只能如此了。   宋诣撑着下颌,眼睫颤了颤,漆黑的瞳仁里目光有些复杂,似乎在思考,却答应得很快,“好,成交。”   太皇太后有些愕然,随即一想,皇帝虽然表现得对沈蝉音情根深种,可他是十二岁便能培植金甲卫,在所有人面前表演温润清高的储君,这般深沉心思。   怎么会不明白,这条件有多诱人。   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知道自己做什么最能得到利益,越能为之不择手段,甚至不惜踩碎道德礼法。   “好,宁国府的老夫人要撑不住了。”太皇太后有些唏嘘,也不知道是为宋诣还是老夫人,“我瞧你最近也闲下来了,还是早些把阿覃接进来,也好让她老人家走得安心。”   宋诣朱笔微顿,“我只有分寸。” 第51章不嫁,也得嫁   清明将近,京都细雨霏霏。   御苑的杏花开败了,满地的粉雪也化为腐泥,消失不见。倒是桃花在细雨中开了,一大团一大团,是极为绮丽的桃红色。   每年的寒食节,太皇太后都会办一个小宴,请各家的夫人小姐进宫。   寒食当天家家户户不开火,宫里也是一样的,故而每家女眷进宫都会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糕点作为饭食,进贡给太皇太后品尝。   李家的老夫人重病不起,进不了宫,只让自己的嫡孙女李覃入宫。   宋诣也要来露了个脸,他坐在主位上,迎着众人的目光,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手里还握着折子在看,倒半点没留神在座的诸人。   新帝继位,后宫却还空虚,不少人家都想着把女儿送入宫。   而今日便是个好时机。   “这糕点是我家令娘跟着江南的糕点师学的,京都不常见,便想着带给太皇太后您老人家尝尝。”说话的永嘉伯夫人,永嘉伯世子曾得罪宋诣,如今宋诣继位,自然连忙来巴结。   只是直接巴结宋诣不好看,便只能迂回一些。   太皇太后心里和个明镜儿似的,“除了阿覃带来的糕点,就属你家令娘做得最精巧,都拿来给哀家和陛下尝尝吧,瞧着便是极好的。”   两样糕点一起被呈了上去,太后都尝了,赞不绝口,“皇帝,你也尝尝。”   宋诣不置可否,太后便抬手,将李覃那一碟子糕点推了过去。   宋诣合上折子,抬手拿了一块,送入口中,眉眼冷冽不见半分情绪,却抬眼夸赞道:“皇祖母说好,自然是极好的。”   李覃的表情便有些勉强。   有皇帝在这里,众人难免是有些不自在的,宋诣起身往外走去,“朕还有事,便不久留了。”   等到宋诣离开,殿内的氛围才好了些。   唯独李覃的面色却越发紧张,她抬眼看着太皇太后,触到对方的目光后垂下眼,端起桌上的茶盏的指骨有些发白,却镇静地抿唇喝了一盏酒水。   才抬起脸,对着太皇太后微不可查地点了下下颌。   “臣女有些醉了,想出去吹吹风。”李覃屈膝对着众人行了个礼,姿态从容,“恕阿覃失陪片刻。”   她原本便生得病弱苍白,此时面颊浮着几分熏然的薄红醉意,雾蒙蒙的眸子越发柔软,确实是喝醉了模样,叫人心生怜爱。   这样的美人,从前宁国府又烈火烹油,实在唏嘘。   此时还是仲春时节,算不得温暖,外头含着细雨的风一吹,李覃原有的几分醉意彻底散去,她立在廊庑下,等着远处的小太监鬼鬼祟祟而来。   “三娘子,陛下在白月阁小憩。”   李覃捏着帕子的手收拢了几分,她抬眼看向白月阁的方向,点了点头,“多谢小公公了。”   侍女撑起伞来,李覃行走在濛濛烟雨中,一路到了白月阁。阁外守着个打盹的宫人,李覃便走了进去,拨开帘子正瞧见屏风后的榻上靠着个人。   李覃步履顿了顿,没有走过去。   片刻后,她忽然转了身,朝外走去。   侍女猝不及防,连忙跟了上去,也顾不得去检查屏风后面的人。只是动静过大,不过片刻,屏风后酣睡的人的被惊醒,拨开脸颊上盖着袖子。   若是李覃走了进去,便会察觉。   那不是宋诣,而是永嘉伯世子。   李覃拨开帘子冲了出去,眼底不由浮出一点泪花,她知道自己既然身为李氏嫡女,就该为了家族的荣誉不惜一切代价。可当真,要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吗?   她说不出来的恶心,哪怕那个人,是她在闺中恋慕过的宋诣。   宋诣立在假山后,看见李覃冲出去,是有些意外的。   他将手里看得差不多的折子揣进袖带,唇边轻嗤,并未放在心上,起身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走吧,暂且饶了她,”说完,却沉沉看了刘成一眼,“朕身边,几时这样好被人算计了?”   刘成满头的冷汗,终于听到宋诣说话,噗通一下跪下来。   “奴婢……奴婢……”   宋诣却不再说这个话题了,狭长凤眼眯起,指腹滑过白玉佩,“朕该回去批阅奏折了。”   刘成哆哆嗦嗦,甚至腿肚都是麻的。若是永嘉伯世子当真和李覃缠上了,这件事,不说是永嘉伯府和宁国公府该血流成河,便是整个皇宫怕都是要被血洗一遍。   宋诣把永嘉伯世子安排过来,就没想着留下这么多条人命。   甚至可能包括他。   寒食过后,便是清明,宋诣去太庙祭拜完先祖,便启程去黎国。   去之前,始终没有提要将李覃迎入皇宫。寒食过后,李覃便称病再不出门,一连许多日都不在出现在京都众人的面前,一直到宋诣离开京都,才偶尔出现。   黎国在齐国北边,气候稍冷一些。   一路往北走,路上的桃花竟然还初初盛开,再到黎国京都,怕是还未曾盛放。   枝枝回了黎国京都之后,才公布了沈蝉音的身份。白息一直将她藏得严实,除了一直侍奉她的侍女和近卫,没有人知道她之前的身份和处境。   白息只对外说,她流落在了民间,被老妇人养在身边。   黎国的民众都有些兴奋,毕竟,两年之前这位长公主当真称得上是光风霁月,人人艳羡。   枝枝住回了自己的赤霞台,这是她十二岁的时候,父亲为她筑造的公主府。建造在半山腰上,迤逦而上,出门便能看到满山的云雾。   在早晚的时候,朝霞夕阳的辉光照下来,殿宇辉煌如仙境。   “殿下,摄政王递了帖子来,请殿下一起去看京郊的杏花。”白鹭有些不高兴,她看着夕阳,却又被面前的景象拂去了不悦,“奴婢去给您回绝了,好不好?”   枝枝坐在窗前,也有些恍如隔世。   “回绝不得,摄政王权势滔天,若是回绝了,我便不得安宁了。”枝枝想了想道,“拿笔墨来。”   白鹭给枝枝研好墨,看着枝枝写字。   片刻后,白鹭笑了笑,“还是殿下思虑得周全,请了白息将军来,摄政王便不敢胡作非为了。”   “好了,送回去吧。”枝枝打发了白鹭,房间内空无一人,她才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没料到,宋诣会这样阴魂不散,和摄政王谈判两国边境的事情,也要自己亲自来黎国京都,更是带着聘礼要来求娶她。   摄政王这般急于上位,怕是会答应宋诣的结盟。   丫鬟黄鹂从次间走出来,给枝枝拿了药碗,一边打开了蜜饯,“殿下,听闻齐国国君的仪仗今日便入京了,今晚陛下便要接他入宫接待。”   枝枝手一抖,药碗却被早有防备的黄鹂接住了。   黄鹂偷觑枝枝,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意宋诣。   “嗯。”枝枝垂下眼,捏了一颗蜜饯塞进嘴里,似乎并不纠结这件事,“好久没看赤霞台的夕阳了,把我的琴拿来吧。”   “是。”黄鹂连忙答应,起身出去拿。   小丫鬟匆匆跑进来,嗓门清脆,“黄鹂姐姐,宫里来了消息,让我们殿下今晚进宫赴宴呢,说是齐国陛下来访,万不可不去。”   黄鹂还来不及斥责小丫鬟,内间便响起一声闷响。   “殿下!”黄鹂匆匆跑进去,却见枝枝弯腰去捡地上的砚台,她雪白的裙裾溅上了墨汁,有些触目惊心。   枝枝把砚台放下,“我听到了,更衣吧。”   时间有些紧迫,黄鹂察觉到枝枝回来之后,便不再爱从前的绯衣金带,反倒清冷沉默不少。她挑了件素色的百褶长裙子,烟青色广袖披风,肩头披着件雪白的兔毛小坎肩,又将枝枝的长发梳成流云髻,插了对玉簪。   看起来清冷素净,却又高贵得纤尘不染。   马车早就准备好了,上了马车,枝枝靠着打了会儿盹儿,她如今身体越发不好,总是容易犯困。   到皇宫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了。   宫灯挂在檐下,灯火璀璨,丝竹声入耳柔曼袅袅。   枝枝进去时,便察觉到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沉得如有实质,她并未抬眼,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到座位前,提着裙摆坐下。   宋诣坐在高位上,当着众人的面,毫不掩饰地盯着枝枝。   片晌,他指尖金杯倒倾,“朕此来黎国,便是来聘取长公主沈蝉音殿下。”宋诣的目光落在少年帝王身上,有股漫不经心的傲慢,“齐国的一条贸易线,来做聘礼,不知可否表朕的诚意?”   宫宴的氛围凝滞片刻,随即暗暗躁动。   齐国经济最为发达,若是分出来一条贸易线,黎国便再也不必担心民众挨饿了。   可惜黎国的小皇帝是个傀儡,他求助似的,看向坐在次位的摄政王。摄政王赵夷似笑非笑,眼底却闪着贪婪的精光,看了一眼貌若天仙的沈蝉音,一时之间不曾答话。   枝枝不看这两人,仿佛被拿来做交易的,不是她本人。   黄鹂和白鹭却怒了,竟然拿这样的交易来求娶殿下,早在四年前北狄的人来这般求娶,便被先帝愤怒地骂了一顿,赶了回去。   “一条商线,求娶长公主殿下,怕是不够。”摄政王手里盘着核桃,“长公主天姿国色,北狄半国的财富,都不足以换,何况一条商线。”   北狄贫困苦寒,半国之富都比不上齐国一条商线。   只是宋诣并未愤怒,不动声色,“齐国的半国之富,怕是能买下黎国的江山了。”   摄政王气得面色难看。   齐国富饶,可黎国除了穷,却疆域辽阔兵力强盛,怎么能让他这样嘲笑。   “看来陛下的心意不诚……”   宋诣抬眼,目沉如水,“加上边界十年通商自由,够么?”   摄政王的话戛然而止,面色难看了一瞬间,随即一贯狠戾刚愎自用的人,露出了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陛下大气,竟然能为了一个女人做到……”   话还没说话,宋诣手里金杯落地,一声闷响,殿内霎时安静下来了。   他的目光落在枝枝身上,似乎有些自嘲,冰凉的嗓音似乎藏着三分温柔,“朕此来,便是为聘殿下为中宫皇后。”   所以千金不惜。   枝枝喝完手里的梅子酒,她拉了拉肩头的兔毛坎肩,杏子眼清透冷淡,“陛下,本宫先夫婿死去不过几月,孝期未过,不说不能再嫁,”她抬眼看向宋诣,目光冷漠,“陛下九五之尊,怕是娶一个新寡之人,也不能服众。”   底下一片哗然。   没有人知道沈蝉音失踪了三年回来,竟然已经嫁过人了。   宋诣袖底的手拢起,眉眼间满是寒霜,显然是被气得不轻,却慢条斯理地道:“无碍,朕不在意。”   众人越发激动,偏偏场面过于严肃,没有一个人敢私下议论,只能互相交换目光。沈蝉音就算是貌美绝伦,如今却已经没有了靠山,做什么值得齐国这位新帝这样在意。   “本宫的意思,不是陛下在不在意。”枝枝唇边也挂着抹凉薄的笑意,喝了一盏酒,目光凉薄似雾,“是本宫不愿意嫁,懂么?”   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宋诣玄衣玉面,端坐于众人的目光之下,黑沉的眼底如有深渊。   没有人能看出来这位新帝的情绪如何,只是觉得,刚刚就算是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想要拿捏他,也在他面前显得颓靡狼狈,他却偏偏不曾刁难压迫沈蝉音。   若是他愿意,以他提出来的条件,沈蝉音不嫁也得嫁。   “朕知晓了。”宋诣语气平静。   他看着枝枝,两人隔得并不远,他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悲伤或是仇恨,可是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少女锦衣华服,清冷如雪,波澜不惊而冷漠。   宋诣垂下眼,指骨捏出脆响,“不嫁,也得嫁,摄政王可说是也不是?”   赵夷怎么可能舍得这样的条件,“自然,长公主糊涂了,等回头,必然会想起自己肩头担负的家国责任。”   “那便好。”   宋诣的目光又落在了枝枝的身上,可端坐的少女似乎不在意这件事,她指尖晃着玉盏,遥遥地对着将将进门的玄衣将军敬酒。   他的目光便转向还在门口的白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2023:29:51~2022-05-2123:3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肉肉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我们早就结束了   白息敏锐地朝着宋诣看过来,两人的目光隔空触碰,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火药味来。   “家国责任?”枝枝看向摄政王,和宋诣一样,这也是害得她和哥哥落得如此境地的仇人,但枝枝眸色尚且算得平静,“王叔手握军权,还需要本宫一个女子去和亲吗?”   从前的沈蝉音如何,摄政王早不记得了。   “将士们的命,公主也该在意些,否则平白凉了子民的心。”摄政王有些愠怒,看着枝枝,语气带着威胁。   枝枝撑着下颌,她看向了白息,微微一笑,“白将军,你以为呢?”   白息原本已经坐下了,听到枝枝的话,在三军面前犹如杀神的男人起了身,恭恭敬敬拱手道:“臣便是死在黎国边界,黎国的将士们也绝不叫长公主受辱。”   好得很,嫁给他,倒是叫枝枝受辱。   宋诣眸色沉沉,只觉得面上几乎发麻,他从未如此在众人面前,如此不择手段去追逐一个人。他明知道,越是想抓紧不放的东西,就永远会离开他。   可他又不得不,狼狈失态地去争夺。   “不想黎国这般嫌弃朕,倒是不该拿出这样的条件来……”宋诣慢条斯理。   摄政王便急了,“怎么能这样说,这条件自然是作数的,”他站起身来,手里的核桃都忘记盘了,脸上挂着贪婪的笑,“阿音不嫁也得嫁!”   宋诣便不再说话,只瞧着枝枝。   少女又吃了盏酒,她似笑非笑地看着宋诣,却似乎有些醉了,目光有些迷离,起了身道:“本宫已经死过一次了,王叔若是想如逼死我兄长那般,逼死本宫,但试无妨!”   “拖下去!”摄政王捏碎了手里的核桃,眼底是嗜血的杀意,“给我拖下去,杖毙……不,关起……”   他话还未说完,白息起身走出来。   青年玄衣金甲,沉稳内敛而杀意磅礴,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沈蝉音,嗓音不大,却带着震慑三军的压迫感,“摄政王醉了,且喝一碗醒酒汤吧。”   场面又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嗅出来一点,要变天的意味。   摄政王原本是要说话,却在触到白息满是杀意的目光时,忍了三分,一甩袖子坐了下去,接过了内侍匆匆端来的解酒汤,才嘲讽道:“沈蝉音,你已经不是当初的长公主了。”   枝枝没说话,并不恼怒。   宋诣的目光落在白息扶在她胳膊的手上,按在腰间隐藏软剑的手微微收拢,几乎按捺不住砍下来那只手的欲望。片晌,他才移开目光,状若无意道:“朕聘娶的皇后,怕是不牢摄政王提醒。”   “呵呵,本王这不是帮陛下劝解长公主么?”   “那便劳烦摄政王了。”宋诣松开按着软剑的手,“两国的边界通商也有条件,黎国的石油必须专供齐国,不知摄政王可否答应?”   “这是自然。”摄政王回答得很快,眼里贪婪的光彩越盛。   枝枝却皱了眉毛,可是兄长不在,她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只是觉得,按照宋诣的性格,绝不可能是因为她才让出这么大的步子。   他必然另有所图。   枝枝走出去,一直出去,才低声谢了白息,“不必送我了,我自己去吹吹风便好。”   白息收了手,沉默片刻,却没有离去。   他身形高大挺拔,单单只是站在枝枝身侧,便显得让人心安。过了一会儿,白息才沉声道:“殿下若是不愿意嫁与齐国陛下,臣……”   枝枝心头一跳,“听闻北边又不安宁了,兄长这回要在京都待多久?”   若是以前,枝枝一准能打断白息。   可月色隐约,青年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目光落在她身上。   “臣愿求娶殿下,此后一生一世,绝不相负。”白息几乎是一口气说出来,他从被先皇拨到长公主沈蝉音身侧做暗卫时,便将她视作此生最重要的人。   拼着一口气,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只是因为舍不得再也见不到她。   他的小殿下,温柔可爱,高贵典雅。   他想一辈子保护她。   哪怕她如今遭遇了那么多苦难,甚至性情也沉寂冷淡了下来,再也不如之前众星拱月,她却还是他最为珍视的那个人,一点也没有褪色。   枝枝沉默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好像和白息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一般,而这样的沟壑,皆因宋诣的出现。枝枝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还有许多很好的人的。”   白息却往前一步,“只有殿下,是最好的。”   “我……”枝枝鼻子有点酸,好久没有人说她好了,从失去记忆之后,她在宋诣身边就是一个可笑卑贱的奴婢,任何一个人都能从各个方面辱骂指责她。   身后的树枝咔嚓了一声,枝枝下意识抬眼。   她便瞧见宋诣立在黑暗中,树影遮住了他大半身形,眼底阴翳丛生,看向她的目光仿佛想要生吞了她似的。 第53章朕不曾说,要去看她   不远处传来白息的声音,“都去西边去找。”   片刻间,细碎的脚步声走远了,这一处灌木丛也显得安全了不少。枝枝毫不犹豫地踹了宋诣一脚,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趁机挣扎出来。   衣裳也顾不得捡,她转身便朝着白息的声音处跑去。   “殿下。”白息快步上前,扯下肩头披风披在枝枝身上,“可受伤了?”   白息身形高大,仿佛要把纤弱的少女搂进怀里一般,为她弯下腰来整理衣裳。随即,抬眼看向宋诣所在的方向,眸底的温柔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凛冽的杀意。   枝枝低着头,怕白息看到自己狼狈的面颊。   “让他滚。”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让两人听清楚。   宋诣从阴影中走出来,手臂上还搭着她的那件外衫,不知为何被弄皱弄脏了,平白显得暧昧。他却眉眼坦然清冽,朝着枝枝的方向走来,“白将军。”   白息手里按着腰间的佩剑,抬手抽出,雪白剑刃照出一寸雪光。   宋诣却轻笑了声,往前走了半步,抬手要扯下来枝枝肩头的披风,却被白息挡住了。   “奴隶出身,妄想娶皇室血脉。”宋诣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嘲讽,却低下眉来,君子如玉般谦和的语调继续说道,“朕的人,还是不要想着去染指得好。”   枝枝忍无可忍,低喝,“宋诣。”   宋诣的目光落在她肩头白息的披风上,扯回来那件她的披风,随手丢开,用倨傲淡漠的语气道:“长公主殿下,你不愿意嫁,朕也有得是法子,教你非嫁给朕不可。”   月凉如水。   “陛下,本宫这条命,你便这样想再要一次?”枝枝也抬起脸来。   宋诣这才意识到,她没有流泪。枝枝面色嘲讽,看向他的目光只有愤怒和厌恶,几乎看不到一丝的痛苦与挣扎,好似他不过是个无耻纠缠的恶徒。   他弹掉了顺着指尖留下来的鲜血,他确实是在无耻纠缠。   “朕不会叫你死。”宋诣微微眯了狭长的凤眼,玄衣沾了夜露,带着寒意靠近了她几分,却猝然朝着白息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白将军,你若是不想北狄犯边,尽管——”   白息面色微震,剑刃被他下意识抽出。   宋诣却已经抬手,扯下来那件绛色披风,将自己肩头的斗篷披上去,系上带子。   这件事,他在翼城外那次,便想做了。   他的人,凭什么被白息这样暧昧地披衣照顾?   “想好了吗?”宋诣抬眼,漆黑的瞳仁看不出挑衅,只如风轻云淡的世家贵公子,谈笑间推敲棋子的语气,“朕还是劝将军,再想一想自己的前程。”   白息却已经拔剑,一剑对着宋诣而去。   宋诣避得很快,手腕一转,干脆利落地将枝枝拉过来。却不料枝枝冒着被剑划伤的危险,也毫不犹豫劈身避开,一把将宋诣往剑刃上一推!   枝枝扯掉肩头斗篷,如宋诣刚刚那般,丢在脚底踩踏上去,“我嫌脏。”   剑刃擦过宋诣的侧脸,鲜血淌下来,他气极反笑,“朕还活着,你便这样不满?   “那你如何不去死?”枝枝觉得好笑,面前这人便是她的杀兄仇人,他竟然还好意思这样问她。枝枝拿过白息的佩剑,看着雪亮的剑刃,抬起来,落在宋诣肩头,“陛下,你舍得你卧薪尝胆博来的大齐江山么?”   宋诣有些恍惚,好似在这一瞬间,才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秦淮河畔怯生生弹小曲儿的歌女枝枝。   她是黎国长公主沈蝉音。   和他隔着国仇家恨,犹如天堑,再不可跨越。   他没说话,眸色冷淡地看向白息,“白将军,我劝你在朕面前做些龌龊见不得人的事情前,”他顿了顿,露出点冰冷的笑意,“也要想想跟在你身后的数万大军,与边关子民。”   白息目光深沉不见底,并不为所动。   他沉默地看着衣冠楚楚的宋诣,冷眼拱手道:“陛下,好走。”   宋诣立在月下,好似四周就是他的宫苑一般。青年低低咳嗽了几声,也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枝枝,也不知是不是还想纠缠。   枝枝觉得烦躁,起身朝外走去。   宋诣便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唇边温润疏离的笑意才消散。 第54章没有人会放过他   少女呜咽了声,细密的牙咬在他手指上,犹带着战栗。   宋诣取了膏药来,目光落在她脊背上的伤疤上,蘸了药稍用些力,能摸出有些错位的骨骼,想也疼得厉害。药膏被他的掌心温热了,涂在伤处,却也不可能立刻起效。   枝枝面色惨白,唇上血迹点点。   “不要咬伤自己。”宋诣垂着眼,一点一点替她温热涂在伤疤上的药膏,窗外风雨淅沥,闪电透过窗纸照亮房间,他先一步伸手捂住枝枝的耳朵。   迟来的雷鸣声轰隆而过,床榻上的少女果然瑟缩起来。   眼睫上的水珠汇成颗,顺着眼睫流下来,蜷缩成一团颤抖着呜咽,“哥哥。”   宋诣将她抱起来,搂进怀里。   枝枝确实是睡着了,可是在是太疼了,她睡得并不算沉。这样半梦半醒的时候,能闻到宋诣身上沉水香的味道,便隐约知道抱着她的是宋诣了。   也不知他是为什么这样阴魂不散。   枝枝一下子醒过来,她入目便是宋诣的轮廓,伸手要推开他,“出去。”   闪电再度照亮房间,枝枝推在他身上的手便有些僵硬,她本能地害怕得厉害,却还是继续推了宋诣一把。她看着宋诣,紧张之下,说话也有些磕绊,“陛下,你若是再不出去,我便要喊人了。”   雷声轰隆,枝枝颤抖了一下,闭上了眼。   宋诣却先一步,将她搂入怀里,温热的掌心抚了一把她战栗的脊骨,“朕若是怕你喊人,便不会来了。”他安抚枝枝的动作是温柔的,偏偏即便是这样,说话的语气还是高高在上的,“你本就该是朕的皇后,名正言顺。”   暂时没了闪电,枝枝稍稍不那么害怕了。   她忍着脊骨上一阵一阵的疼,撑起身子,推开宋诣,靠在床榻里侧,反唇相讥,“李三娘子才是你名正言顺的皇后。”提到李覃,枝枝又想起碧桃被打死时,满地的血迹,“做你的皇后,本宫可没有那样的福气。”   宋诣不语,眉眼沉沉,连怒意都看不出来。   “你们两人才是天造地设,别拿本宫和你们做比较,”枝枝冷笑了声,别过脸去,“本宫嫌脏了名讳。”   宋诣还是不说话。   但反而是这样,便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紧张。   枝枝从宫里出来,便贴身藏着簪子。此时她的手里,也还是紧紧抓着一只磨尖了的金簪,却没有出手。   想要靠簪子杀了宋诣,其实不大可能,平白给自己闹出麻烦来。   可若是他还敢如宫里那般胡作非为,她也不会客气。   “朕后来不曾打算娶李覃。”宋诣却温和了些语调,解释道,他的嗓音里透着点疲倦,“朕谋算好了,会将迎娶太子妃的日子推到继位之后,那时,宁国公和太后,都不必忌惮了。”   这样的解释,好像对于宋诣来说,已经到了极致。   枝枝没有感动,甚至觉得他好笑。   “与我何干?”   宋诣眉头一蹙,抬眼看向枝枝,袖底的手收拢成拳,面前的少女乌发雪肤,看向他的目光坦然而冷漠,微微靠在床帐上,“陛下,早在那之前,我便想要和你一刀两断,再不相见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枝枝的错觉,她觉得宋诣似乎身形晃了晃。   宋诣这才想起来,确实在很早之前,枝枝就开始试探他,如何才能离开他。   可他偏偏到她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才后知后觉,枝枝甚至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们两人之间,早就不是一纸婚约,他就能如愿以偿的地步了。   “金陵你不让我回去。”枝枝掀起眼睫来,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说不出来是嘲笑还是厌恶,“我如今这满身的伤,都是为了回家付出的代价。”   宋诣掌心里捏着那块碎掉的白玉佩,无法还给她。   只能听着枝枝道:“宋诣,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才能这样凉薄自私?”   大概是药效发作了,枝枝觉得脊骨上的疼痛消散了一些,她不必只能靠着墙壁才能支撑住身体。她勉强撑着身体,从侧面下了床,却还是腿骨疼得她险些摔倒。   宋诣抬手拉住她。   枝枝便险些落入他怀里,她于是毫不犹豫,一把扯回衣角,摔坐在地上。   “你便这样不顾自己……”   枝枝比他开口还快,“是,我宁可死,也不想再见到你一面。”   宋诣一下子沉默下去,他目光幽深而沉,落在她身上,犹如深渊中藏着什么一般。他弯下腰去,忍住怒火要把她抱起来,却被枝枝一巴掌甩在脸上。 第55章殿下,我来救你了   第二天,枝枝很晚才醒。   吃了药的缘故,她身上没有那么疼了。   枝枝坐在软榻上,看着院子外多了好几个新面孔的侍女。她心头不安,可是白鹭刚刚出去了,黄鹂也被她打发出去打听消息去了。   “殿下,宁郡王妃和流芳郡主来看您了。”白鹭快步进来,看着枝枝,有些无奈,“这两位实在是避不开,殿下可还撑得住?”   看到白鹭,枝枝松了口气。   枝枝想了想,如今的陛下就是从郡王府过继过来的,而这位宁郡王妃便是当今陛下的生母。至于流芳郡主,和枝枝的关系其实算不得好。   “嗯,先更衣吧。”   片刻,枝枝换好衣裳出去,一个美貌妇人与一个温柔少女坐在屏风后,正在吃茶。   “姑母,表妹。”枝枝坐下。   宁郡王妃面色有些局促,寒暄了几句,却忽然跪在了枝枝面前,抓住枝枝的袖子,声泪俱下,“殿下,你救救衡儿吧,只有您能救他了。”   沈衡,是如今那位七岁皇帝的名字。   “摄政王拿他来让你威胁我?”枝枝看了流芳郡主一眼,微微抿唇,“可是沈衡的性命,与我何干呢?”   宁郡王妃面色惨白,“殿下,黎国不可无君啊,若是衡儿保不住,摄政王必然登上帝位,到时候……”她哭得很厉害,眼泪糊了满脸,半点世家仪态顾不上,从脖颈上还能看到被刀刃割出来的伤疤。   看来赵夷不只是警告,怕是宁郡王府已经被控制起来了。   枝枝坐在桌案前,似乎沉思了片刻,她拉起地上的宁郡王妃,“你且不要哭,我会好好考虑的,”摄政王已经摄政三年,早就蠢蠢欲动,怕是已经忍耐到了极致,“稳住情绪,婶母。”   少女的嗓音是温柔软糯的,但是语调沉稳柔和,叫人心安。   宁郡王妃哭得好些了,肿起的眼看着枝枝。   “你告诉赵夷,我答应了。”枝枝也有些害怕,心里却格外清明,她抓着梳头忘记放下的篦子,“你一定要稳住赵夷,我便是嫁了,他也未必会放过陛下。”   宁郡王妃一颤,流芳郡主抱紧她的母亲。   “你们要知道,我嫁给宋诣和赵夷要皇位,是两件事。”枝枝看着流芳郡主,她对这位堂姐并不了解,只觉得她比宁郡王妃沉稳些,“所以,万不可掉以轻心。”   “去吧,尽量把婚期拖得久一些。”枝枝尽量弯着唇角笑了笑。   等到送走了两人,枝枝才发了会儿呆。   赵夷这人愚蠢自负,若是军权不是握在他手里,朝中随便来个能人大概就能除掉他。可偏偏他握着军权,又极度残暴,叫人不敢擅动,否则鬼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只是赵夷便也罢了,偏生多了个宋诣。   枝枝起身,脊骨又是一阵抽疼。   她顾不得,在白鹭耳边轻声道:“扮做我的样子,我要从后山溜出去。”枝枝心头怦怦直跳,她甚少如此出格,可从在宋诣身边熬到受不了的时候,发现有些出格的事情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公主府必然已经布满了眼线,你务必小心。”   白鹭一惊,枝枝却已经朝卧室走去。   皇室的居所大多数都有密道或是暗室的,枝枝这里也不例外,她的卧房里面就有一个。   为今之计,只能找到白息,只有白息可以和赵夷抗衡。只是她刚刚回到京都,还来不及布置自己的眼线,白息和赵夷做了什么,她甚至半点消息得不到。   只能冒险出去,枝枝顺着密道出了公主府,顺着山路下了山。   好在回京都之前,白息告诉了她传递密信的地方。   整个京都四处都布满了士兵,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这样的环境,她就是出去都显得极为显眼,枝枝只能穿梭在小巷子里,朝着据点接近。   *   宋诣没想到,赵夷竟然如此等不得。   不过是在宴会上丢了面子,竟然就做出逼宫的架势来了,还拿枝枝和他做交易。他忍着厌恶,面上装作是答应了,实则转头便朝着公主府去了。   赵夷行为疯狂,他绝不可能会让这样一个空有野心的蠢货继位。 第56章朕不过是希望,与你从头来过罢了   马匹颠簸,玄衣被血浸透,顺着马背滴在地上。   分明是他早就猜到的场面,此时却还是扎眼得厉害。宋诣调转马头,抬手挥退了身后的军队,转身离去。   余光却窥见屋头瓦片跌落,宋诣心头一凛,几乎立刻指挥士兵,“防守,有埋伏。”   齐国的军队反应迅捷,几乎立刻形成防守圈。屋顶上的黎国军齐齐放箭,宋诣提起剑,看准指挥将士的方向,一扬马鞭向前而去。   “不留活口。”   宋诣话音刚落,原本只是握着刀的将士们将刀收入鞘。   然后取出了藏在甲胄内的机弩,毫不犹豫地朝着黎国军而去。箭上闪着幽绿的光芒,明显是淬了剧毒的。   “是断喉。”   “万不可被射中,只要见了血,必死无疑。”   黎国军一片哗然,原本还埋伏得还算好,一时之间也被吓得露出破绽来。战场上最怕的便是齐国产的毒药断喉,淬在兵刃上,只消割破一点皮肉便会死。   唯一的缺点是,这毒药似乎极为难得,齐国的军队中几乎没人能用。   宋诣手里的缰绳勒紧,一声哨子响,淬了断喉的□□破空而去,霎时间黎国士兵的尸体从屋顶上砸下来一片。他冷笑了声,手里的□□对准了黎国首领。   对方一惊,翻身跳下屋顶,朝着侧面冲去。   宋诣眉头一跳,枝枝在那个风向。   道旁瓦片碎裂的声响不小,枝枝听到了动静,还来不及反应,白息便一把拉起枝枝将她带上马,抬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他抽出剑,挡住了从侧面射来的暗箭,第二箭却紧随而至。   狮子骢聪慧,调转马头朝着前方奔去。   谁料前方冒出一人一骑,弓箭直晃晃地对准了白息。   白息下意识,将蒙住枝枝的手收拢。随即,他立刻伸手扣住枝枝的腰,将她往身后一拉。   箭却已经射出。   宋诣□□马匹嘶鸣一声,扬起一道血腥味浓稠的风,染了血的斗篷被吹出闷响。就连白息都没反应过来,那道本该刺入枝枝肩头的箭,便噗呲一声刺入宋诣胸口。   白息霍然抬眼,还来不及说话,宋诣一声哨子响,狮子骢带着白息朝着前方奔去。   宋诣一剑斩了黎国首领的脑袋,血雾扬起。   白息原本要松开的手一紧,又捂住了枝枝的眼睛,狮子骢便带着两人奔出混乱的坊间,朝着远处的安全所在去了。   这一箭贯穿宋诣的前胸后背,勾出血肉挂在倒刺上,鲜血顺着窟窿大片流下来。宋诣身形一晃,目光几乎是自己都无法克制地追随着枝枝而去,疼得闷哼一声,才回过神来。   侍卫长来得稍晚些。   看到那道穿胸而过的箭,几乎倒吸一口气,连忙上前扶住宋诣。   宋诣面色是失血后的惨白,本就清瘦修长的身量摇摇欲坠,只被侍卫长扶了一把,漆黑的瞳仁才微微一转,抓紧了缰绳,才不至于跌下来。   “陛下,黎国的人清理干净了。”侍卫长低声道。   “回去吧。”宋诣淡声道,咳出一口淤血来,眼睛微微闭上,片晌才睁开来,“黎国这些日子不会安宁,来使馆也不安全,都警惕些。”   侍卫长领命,正要上手替宋诣牵马,青年便眉都不皱地折断箭头,拔出羽箭。   鲜血噗呲溅出,宋诣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还来不及为他送上贴身的金疮药,青年君王已经一甩马鞭,朝着前方追了过去。落在后头的侍卫长这才回过神来,宋诣只是交代他们回去,并非是他自己要回去。   狮子骢带着白息跑远,才停下来。   “沈衡如何了?”枝枝不擅骑马,却觉得这匹马的毛色过于眼熟,却也顾不得细想,“赵夷逼宫,怕是整个黎国都要乱了。”   白息气息微滞,“臣无能,五十亲随尽数折损。”作为攻城的那一方,在赵夷有防备的条件下,能够拖延这么久已经算是难得了,可结果就是失败了,无法反驳。 第57章交易   枝枝觉得好笑。   “真是会白日做梦。”枝枝毫不留情地抽回剑,尖锐的剑刃割开他的手,翻卷露出森白指骨,她想起许久之前她也曾数次伤得这样严重,“陛下,我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她低着细长的眉,半是嘲讽半是冷漠。   宋诣沉默下来,失血过多使得他眼前逐渐模糊,身体摇摇欲坠。   他拢在袖子里掌心鲜血淋漓,剧痛使得他短暂地又清醒了些,朝前走了几步,“你说了不算。”宋诣忽然抬手抓住缰绳,咬紧牙关,翻身上马,一把夺过枝枝手里的缰绳。   枝枝本就不擅长骑马,霎时间便被夺走了主动权。   宋诣反剪枝枝的手腕,夺走长剑,将她扣入怀中,催马朝前而去。   “这话,朕也并不是与你做商量。”浓稠的血腥味儿从宋诣浑身冒出来,黏腻冰冷的血浸透枝枝的衣裳,使得她都生出一点紧张来。   这样多的血,怕是会要命。   她可不想宋诣死在她身边,使得黎国和齐国结仇。   可她堵着一口气,满脑子都是他死了才好,这样可恶自私的人,做什么要活着总在她跟前阴魂不散。   正在这时候,白息追过来了。   白息数年都在战场马背上渡过,此时已经稳住了狮子骢。只是狮子骢见到宋诣,有些有躁动,却被白息硬生生用蛮力拉住,不得已服从。   他一甩马鞭,狮子骢气得调转马头,不肯朝着宋诣而来。   白息却一勒缰绳,再度一甩马鞭,狮子骢吃痛之下横冲直撞朝着宋诣而来,正合了白息的意。   “与朕不可能,便是为了……”宋诣扣住枝枝的腰,带着少女闪身避开,一鞭子甩在狮子骢上,弯腰弓起脊骨时唇几乎贴着枝枝的耳朵,语气几乎咬牙切齿,“一个奴隶出身的粗人?”   “陛下慎言。”枝枝冷冷道。   宋诣却眯眼看着狮子骢,目光明显是有些不耐烦,吹响了哨子。   狮子骢登时躁动起来,想尽了办法想要把白息甩下来,偏偏白息驭马技术一流,便是如何也能找到破绽去拦住宋诣。   宋诣面色却越发惨白,鲜血顺着衣摆再从马鞍,一滴一滴往下淌。   只是捏着枝枝腰肢的手,却收得越发紧,恨不得将她嵌入怀里才好使得,下颌抵在她肩头,语气也带着点脱力的颓败,“听话,枝枝。”   这样熟悉的话,枝枝眼眶有点酸,她腰间被勒得厉害,使得胸口越发酸涩。   她垂着眼,生怕滚烫的泪落下来,滴在他冷得发青的手背上,使他察觉出她的异样。   狮子骢彻底怒了,半点不顾及其他,一甩蹄子翻身跃起,总算是彻底将白息甩了下去。只是马蹄扬起,甩头时一把撞在了枝枝身上,使得两人所乘的普通马受惊。   宋诣本就摇摇欲坠,此时顾不得其他。   他抬手,将枝枝摁进怀里,跌在地上去时毫不犹豫地护住枝枝,脊背却被马蹄砸到。本就强撑的理智在剧痛中彻底消失,宋诣吐出一口血,几乎立刻晕了过去。   白息勒马,将狮子骢绑在旁边。   他快步上前,拉起来地上的枝枝,余光才看到宋诣浑身的血。   斗篷在颠簸中掀开,枝枝也终于窥见,宋诣身上两处贯穿前胸后背的伤口。马蹄又重又快,若非这是训练过的战马,没有发狂,宋诣被踩死都有可能。   青年面色惨白得几乎透出乌青来,奄奄一息。   “失血过多,脉搏微弱。”白息探了探他的脉象,微微皱眉,将宋诣扛上马背,再把枝枝扶上去,才牵马朝着前方走去,微微蹙起眉头。   按道理,他应该告诉枝枝,是宋诣替她挡了一箭。   可若是枝枝起了恻隐之心,怕是又要和宋诣纠缠下去,实在是斩不断这份孽缘了。   枝枝坐在马上,脸色也有些苍白。   有人追来时,白息的手捂着她的脸,自然无法挽弓杀人。可她听到了羽箭破空的声音,和刀砍断人头颅的声音,偏偏宋诣胸口多了个窟窿。   她有一点模糊的猜测,却又无法得出准确的证据来,无法去确认。 第58章朕也该讨要一点奖励   宋诣面色不变,仍旧垂着眼睑,指腹却在无意识摩挲手杖。   枝枝多少是对他有些了解的。   宋诣总是下意识伪装出温润矜持的模样,心情不快时,总在小动作上显得焦躁不耐烦。   枝枝不再说话,宋诣也不说。   两人之间便沉默下来,窗外风动树梢,花瓣被风卷进来,纸页也翻卷了几页。   宋诣低低咳嗽了几声,松开手杖。   上好的楠木手杖质坚且脆,落在地上咚地一声。   枝枝猝不及防,便被他按住腰肢,淤青被碰到疼得一颤,便忘记了推他。   “朕并未这样说,”宋诣撩起她的衣摆,看着她腰间一片淤青,微微皱眉,“下次不会了。”   春风尚且寒凉。   一吹,枝枝觉得腰间凉得想战栗。   宋诣的目光落在上头,伸手替她一点一点地用灼热的掌心揉开。   他指骨修长坚韧,便越发显得那一段白腻且有淤青的腰肢纤细柔软。   枝枝猜不透他的想法,可下颌被抬起,她不得已挣扎开伸手去推他,“宋诣!”   宋诣不语,只是捉住她的双手。   枝枝不容他放肆,抬手一扯帘子边的铃铛,院门外便有丫鬟的脚步声响起。   她抬眼看着宋诣,不说话。   宋诣收回了手,往后退了几步,坐在了书案对面。   衣冠华贵,举止文雅,瞧着倒是人模狗样。抬眼看着枝枝,为她分了一杯茶,“殿下,当真不合作么?”   枝枝撑着下颌,抿了口茶水,“不嫁。”   她以为宋诣又会盛气凌人地来逼迫于她,枝枝下意识警惕起来,目光落向窗外走来的白鹭。对方却没有动,只是坐在那,眼底漆黑,捏着茶盏的指骨有些发白,“好。”   宋诣也喝了口茶水,这是去年冬的绿茶,虽然香气馥郁,却也苦涩至极。   有些事情,原本就是他从前不懂得珍惜。   如今自食恶果,大概也是理所应当。宋诣抬起眼,狭长眼睑内瞳仁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道:“条件是,殿下不要嫁给旁人。”   枝枝哑然,沉默了会儿。   她和宋诣那样一番纠葛下来,实在是太过于疲惫了,当真没有另嫁他人的精力了,更是对情爱看淡了,“好。”   宋诣握着茶盏的手松了些,又喝了口茶,总算是品出一点清香来。   “沈衡如今被幽禁在寝殿,印玺已经落在了赵夷手里,”宋诣看了一眼外头,才继续道,“宁郡王只有这一个独子,怕是会狗急跳墙。”   “我会稳住郡王妃。”枝枝点头,“此事赵夷如今躲在宫内,又将沈衡控制在手中,不能再拖了。”   宋诣点头,“他整日盯着皇位,如今近在咫尺,文臣的唾沫星子未必能吓退他。”   枝枝撑着下颌,这也是她最担心的。   沈家的皇室一向子嗣单薄,除了宁郡王一支,其他的沈家宗室早与太宗皇帝不知道隔了多少。一旦沈衡死了,相当于沈家再无后继之人。   何况,那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今想必担惊受怕,不知多难受。   “端午节,会在皇城下的护城河赛龙舟。”枝枝抿唇,她眼底透出一点光来,看着宋诣,“当晚没有宵禁,我会让永宁的私军攻皇城,劳烦陛下帮我趁乱带出来沈衡。”   宋诣眼睫微颤,“为何不劳烦你的白将军呢,殿下?”   枝枝没料到他忽然说到了白息,一愣,才觉得有些酸涩地好笑,“陛下若是不愿意,我便直接去找白息便是。”她乜了宋诣一眼,喝了口茶,“陛下说得对,这件事倒是未必需要和陛下做交易。”   白息手里虽然没有可调度的兵马,但是带着亲随趁乱摸入皇宫,倒也未必不可。   这么一想,枝枝便认真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能性。   宋诣看着枝枝当真没再考虑他,手里的茶盏险些被他捏碎,垂下眼来,揩掉了唇边溢出来的一丝血迹,才淡声道:“白息的五十亲随,只剩下十几个了。”   枝枝一惊,白息征战的年头其实算不得太久。   这些亲随,都是他过命才结交过来的。   她还未想好说什么,宋诣的声音便又凉凉地响起来,“你若不想他连活着回西北,便尽管去找他。”   枝枝没说话,她靠在小几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腰间荷包,抬眼,“也不是毕然要找白息,还有……” 第59章兄长……还活着?   宋诣踩着小凳上了马车,稍微侧目,“赵夷这般猖狂,朕不讨些利益回来,当真觉得这四海列国就他一人说话算得数了。”   “陛下圣明。”刘成心下思忖,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确实不可能由着赵夷这般欺负到齐国头上来。   敢挑衅宋诣,赵夷也真是拎不清。   马车碾过暮春最后一层花泥,道路两侧的平民尚且不敢出门,显得整座城内一片寂静。只有一匹黑鬃大马迎着马车的方向,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而去。   马上青年红衣革带,侧帽风流。   宋诣并未挑开帘子,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略微抬头。马车外的少年却侧过脸来,目光落在齐国皇室的纹样上,眸色沉下去,却并未勒马。   楚亦一甩马鞭,加急朝着赤霞台去了。   他一路错过沈蝉音,虽然足足找了她三年,却是半点都没有帮到她,让她足足飘零那么久。半山腰上的赤霞台虽然僻静,但是骑马也要不了多久时间。   早就冷落的门庭外,竟然点起了灯笼,明显是有了主人。   楚亦将缰绳塞给小厮,“听闻殿下回来了,快些进去通报,我现在便要去见她。”话还没说完,人便劲直闯了进去,一撩衣摆朝着内院去。   小厮手忙脚乱地要拉他,却哪里拉得住。   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通传时,院子外已经响起了脚步声,枝枝一下子松开了手里的书卷,“阿亦回京都了?”   “阿音姐姐,我来看你了。”红衣少年推开院门,遥遥看到灯火下站在门口的影子,便下意识露出恣肆的笑容来,“是我来迟了。”   灯火明亮,使得他看不清那道影子究竟变成了如何模样。   但只要是沈蝉音,便是一样的。   枝枝的手有些紧,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不迟的。”   少年身量高了许多,几步便走到她身前来,高高束在头顶的马尾有些毛茸茸的,一双狼崽子般的眸子明亮清澈,锦衣染了风尘,低头来打量她,“是我的错,竟然一直没能找到你。”   年少在太学的时候,枝枝就数和楚亦走得最近。   如今隔了三年的时光,却还是不生疏,她有点无奈,“我之前什么都忘记了,最近才想起来,才能回来的。”枝枝抬起脸,想到自己既想起来自己是长公主,又不再被困在宋诣身侧,已经好很多了,“总归是过去了。”   “以后我会保护好阿音姐姐。”少年眸光滚烫,似乎想伸手,最后却还是挠了挠脑袋,露出了个笑。   枝枝听到保护两个字,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抿唇,轻轻道:“我不需要谁来保护的。”   楚亦并未察觉到枝枝的异常,他侧目看了一眼院子里四处的丫鬟,从怀里取出来一包炊饼,递给枝枝,“这是杨老二的炊饼,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还是热的。”   “费心了。”枝枝接过来,果然还是热乎乎的。   少年便忽然低头,接着替她拨鬓发的姿态,低声道:“有你哥哥的消息,周围的人可靠得住?”   他姿态暧昧,枝枝几乎下意识要避开,却随即知道是这消息过于紧要。兄长还活着这个消息,简直让枝枝心头剧跳,她绷着指尖捏紧了炊饼,侧目看向白鹭,“白鹭,过来沏茶。”   白鹭打了帘子,枝枝才道:“你守在门口,让黄鹂守在院门处。”   “是。”白鹭没有问,只是多看了一眼只枝枝的神色,随即也紧张起来。   片刻,院内寂静。   枝枝心头激动,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干脆丢开茶碗问道:“兄长……还活着?”她眼圈就酸涩得发红,几乎咬着唇才一字一字说出口,“赵夷如今控制了沈衡,若是兄长出面,沈衡必死。”   到时候沈衡这个傀儡皇帝可有可无,赵夷自然会杀了沈衡来对付沈寒亭。   “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楚亦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牛饮一口,“你阿兄并未入城,但是带了私兵埋伏在城外了,我此来,便是将你与沈衡接出去。”   枝枝皱眉,“宋诣会带出沈衡。”   她说完,倒掉他茶碗里的茶水,又给他倒了一杯。   楚亦一惊,他看着枝枝,目光欲言又止。   黎国没有人知道,沈蝉音之前流落民间的过往。但是楚亦去了金陵和齐国京都,甚至查到了齐国皇宫,自然知道枝枝之前和宋诣的纠葛。   “外头的那些侍卫,也是齐国的人?”楚亦看得出来那些人的佩刀,并不是黎国所制,而现在赵夷也盯着公主府,最有可能的便是沈蝉音和宋诣做了什么交易。   否则,以宋诣那自私冷血又极善布局的性子,绝不会保护沈蝉音,还帮忙带出沈衡。   枝枝默认了,她也没太明白宋诣为什么愿意推这么大的步。 第60章某些人的脸皮究竟有几丈厚。   枝枝看着郡王妃的神情,微察有异。   她抓着帕子,一手已经按住了袖箭,侧目看向黄鹂,目光中带着警惕。黄鹂走上前来,借着倒茶的姿势,站在了枝枝和郡王妃之间。   “殿下,你让我进宫去和衡儿说什么?”郡王妃轻声问道。   枝枝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只压低了嗓音道:“我先要问郡王妃,是信我,还是赵夷。”她抬起脸,柔软的杏眼里光华潋滟,语调也是软糯的,“阿音生是沈家皇室的公主,死也是,可我并不知道旁人是否也有这样的决心。”   室内只有灯火哔啵作响,窗外风声呼啸。   郡王妃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西洋钟,目光急切而焦灼,“……可赵夷控制了皇宫,手里又独揽军权,迄今为止,京都没有第二个人能抗衡他。”   枝枝心里有了一点猜测,她伸手接过了黄鹂手里的盖碗。   撇去浮沫的碗盖嗑哒一声敲响,枝枝语气沉静,“此时,固然可以杀了我。”她给郡王妃分了一碗茶,“可王妃忘了,赵夷最大的目的,并非杀我。”   枝枝端着香气馥郁的热茶,糯糯的嗓音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温柔,却又无端令人信服,“叔母,你可知道赵夷最后的目标,是谁么?”   郡王妃手一抖,送到唇边的茶盏砸落。   茶水顺着桌子滴答落地,郡王妃终于忍不住捂面哭起来,“殿下,我是急得快要糊涂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办啊……衡儿就在赵夷手里,随时都会……他才七岁呀,四岁便离开了臣妾身边……”   枝枝心乱如麻,郡王妃的话她没太听进去。   她虽然及时猜出来郡王妃想对她下手,点醒了郡王妃。可郡王妃不过一个妇人,赵夷绝不可能将全部的砝码放在她身上,外头想必已经有人布好了局。   “他们想如何杀我?”枝枝倾身,在郡王妃耳边问道。   对方瑟缩了一下,牙齿咯咯作响,却半天说不出来话。   枝枝抓着郡王妃衣裳的手有些紧,侧目看向四周,果然檐下侍立的丫鬟也换了人。左右也逃不了了,枝枝反而越发镇静下来,她继续交代道:“三日后晚间,让赵衡屏退其余人,我会派人去将他带出来。”   郡王妃哆嗦了一下,侧目看向枝枝。   门外响起刀戈磕碰铁甲的声音,杏眼樱唇的少女面色有些苍白,却勉强露出个笑容,“我若是活着,必定会竭尽所能护住沈家的天下。”   而沈衡,是如今沈家唯一的继承人。   这话的意思等同于,沈蝉音愿意拿性命来保护沈衡。   枝枝道:“这是赵衡唯一活命的机会,懂吗?”   没等到郡王妃说话,枝枝补充了句,“若你想要他一辈子被赵夷操控着,最多活到成年,也可以背叛我。”她学着宋诣那高深莫测的冷漠神情,露出一个笑,“赵夷要夺走沈氏的江山,必须杀赵夷,绝对杀赵夷。”   看着郡王妃一哆嗦,枝枝抿了抿笑得有些僵硬的唇角,迅速别过脸去了。   郡王府的私军和赵夷的人打起来了,枝枝抓住黄鹂的手,被黄鹂带着往外跑。漆黑的园子里,枝枝连路都看不清,黄鹂却健步如飞,她也晓得踉跄且狼狈地跟着黄鹂往外跑。   可也不过片刻,后头的人便追了上来。   黄鹂抱着枝枝,将她带上墙头,翻身往下跳去。   枝枝心头狂跳,脚扭了也不敢吱声,只咬唇忍着泪水。可即便黄鹂身手不错,也还是比不过身后的杀手,不过片刻后头的人就将两人包围起来。   “你们的消息倒是灵通。”枝枝是私底下来的郡王府,探子竟然直接来了郡王府围剿她。   杀手不欲多说,提剑上前。   黄鹂也拔出腰间软剑,她是高宗皇帝私底下训练的死士,武艺极好,被派来贴身保护沈蝉音。这也是这次,枝枝特意带上黄鹂的缘故。   枝枝无法,只能放出一个信号弹。   这是她用来和白息传递消息的,但是京都没有白息的手下,他未必能及时看到。   空中绽放一束独特的小烟花,正在赶往赤霞台的宋诣忽然勒马,掉头朝着城中郡王府的方向而去,“去郡王府。”   可赤霞台距离郡王府虽然算不得久,骑马也需要两刻钟。两刻钟不算久,却也足够发生许多事情了,宋诣心念繁复,交代道:“派人去将赤霞台清理干净,再递帖子给赵夷,便说朕要与他商议西南商道之事。”   侍卫长还没说话,骑着马艰难跟在身后的刘成先哀嚎了一声。   “陛下,这条商道若是不咱们垄断,以后的生意都不好做了,太宗皇帝再三叮嘱……”   宋诣眉头蹙起,被夜风带起的发丝飞扬,锦衣玉带的青年嗓音清澈,“诸位先祖都太过于忌惮黎国了,以至于齐国上百年战事羸弱,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刘成信他个鬼,只觉得宋诣肯定是色迷心窍。 第61章、061我与长公主殿下   可惜宋诣甚至没有分一个眼神给楚亦,他倚靠在凭几上,“长公主应当知道,现如今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   他狭长的眼尾一扫,分出半个嘲讽的眼神在楚亦身上。   楚亦眉头皱起,清亮的眼底满是怒意,登时发作起来,“你说谁小孩子脾气?”   宋诣并未说话。   “成交。”枝枝道。   宋诣看向楚亦的目光似笑非笑,随即微微屈起手指,进一步讲条件起来,“朕会护住沈衡的性命,交易条件是火蒺藜内部的配方。”   枝枝先是松了口气,随即这口气又提起来了。   她以为宋诣会继续拿纠缠她的条件来胡搅蛮缠,谁料他似乎是歇了这样的心思。不过,火蒺藜用于战场上,杀伤效果颇好。   可赵夷一旦继位,引入外族,多少生灵涂炭。   “这件事,我需要和白将军商量。”枝枝抬起脸看向宋诣,“不过,我是答应的。”   宋诣手里的手杖在地上嗑哒了几声,又扫了楚亦一眼,“白将军想必也不会在家国大义面前耍小孩子脾气。”   楚亦一脚就踹翻了椅子。   在枝枝一眼看过来时,他憋了憋,十分委屈地弯下腰,将椅子捞了起来。然后,委委屈屈地看向枝枝,“阿音姐姐,齐国陛下是不是说我耍小孩子脾气?”   少年眸光清亮,委屈时如秋水生涟漪,叫人心尖都揪起来。   “阿亦的小孩子脾气也很叫人喜欢。”枝枝自然不会蠢到听不出宋诣的意有所指,楚亦出身锦绣堆,难免性情骄纵烂漫了些,却最是赤诚良善,“不是发了脾气都记得把椅子摆正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话简直是像哄小孩,楚亦耳朵尖有点红。   但是考虑宋诣在场,他忍不住别过脸去,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做让阿音姐姐不高兴的事情。”   枝枝忍着笑,总觉得三年不见,楚亦越发幼稚起来了。   明明三年之前,他还故意束起冠发,不许别人喊他小侯爷这个带着小的称呼,人前装得格外稳重。可见人总是会变的,不过好在大家都在。   哥哥也还在。   宋诣目光阴郁了几分,垂下眼睫不说话。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若是当真改了,枝枝是否还能愿意再原谅他,与他从头来过?可即便是他改过来了,她的目光却早落在了白息楚亦的身上,好似多瞧他一眼便脏了目光似的。   “好了,别当着外人的面卖乖了。”枝枝摇摇头,看了一眼天中明月,大概是到子时了。   宋诣手杖发出咔嚓一声脆响,他下意识提起手杖敲了下书案,蒙混了过去。他也跟着看了一眼阶前被月光笼罩淤血,唇角弯起,“不早了,殿下随我回去吧。”   楚亦看了宋诣一眼,目光警惕不悦。   枝枝却往前走了一步,低了下下颌,“有劳陛下了。”   她抬手将斗篷后的兜帽拢住头发,踩着一地的积血,往外走去。   楚亦脸上乖巧烂漫的笑容一瞬间褪去,狼崽子般的目光落在宋诣身上,满是挑衅与厌恶,一脚踹翻整张桌子,在噼里啪啦的声响中抬起下颌,“我警告你,若敢对阿音姐姐存半分肖想,你也别想着活着回齐国了。”   “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宋诣轻笑。   他拄着手杖,衣裾擦过地上的杯盏,不过片晌便跟上枝枝。   楚亦盯着摔倒的桌案,没忍住又踹了一脚。   枝枝站在门口等宋诣,宋诣既然能不再揪着旧事,她也该平心静气地以一个合作者的目光去看他。从她从城楼上跳下来时,她想要的也不过是和宋诣划清感情上的关系。   如今单纯合作,挺好的。   一路无话。   在摄政王围住皇宫之后,宋诣住的就不是来使馆了,而是与赤霞台遥遥相对的一处山腰别庄。   “便住在杏花院吧。”不等侍从说话,宋诣便止了步子,淡淡交代,“明日卯时,我与你一起去见白息。”   枝枝点头,转头就走。   宋诣站在廊庑里,头顶的黄纸灯笼光晕柔和。   白发的大夫匆匆推门出来,一拍大腿,“陛下,您这一身伤及肺腑的伤,早说了不能颠簸,坐马车都算是到了极限。”他上手扯下宋诣的外衫,看着他被血浸透的衣裳摇头,“想必是骑了马吧。”   “再包扎上药便是。”宋诣撑着手杖,淡淡道。   “您觉得把人串成糖葫芦的伤是小意思么?”   宋诣就不说话,面色越发苍白下来,眼睫颤了颤,身形晃了一下。 第62章朕带了枝枝来,交给你   “后日晚上,以烟火为信。”   枝枝点头,安排好沈寰的事情,她终于能够分出神来思考别的。之前楚亦说兄长的私兵埋伏在城外,想必也是为了赵夷而来。   这件事,她不知道白息是否知道。   事关家国,枝枝也不想因为私情就这么告诉白息,她只是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趁机告诉白息。   三人就此别过。   枝枝还是跟着宋诣回了别院,杏花苑里只有几个婢女,都十分安静。   黄鹂将窗子合上来,这才压低了嗓音道:“刚刚奴婢收到了小侯爷传来的密信。”说完,便将一卷极小的纸递给枝枝。   “通知楚小侯爷,后日晚上烟花为信。”枝枝看完,点了火折子烧了,继续吩咐道,“到时候皇城门一开,京都势必会混乱,你记得保护好公主府的众人。”   黄鹂微微一愣,“奴婢到时候会随着殿下入宫,保护殿下。”   “摄政王不会让你跟着我进去的。”枝枝叹了口气。   窗外的树荫浓绿,时不时传来几声知了的声响。眼看着入夏了,再过些日子便是她十六岁的生辰,在此之前,兄长回来了,一切便会如从前一样。   两日后。   天边夕阳渐消,华贵的马车驶入皇城。   皇城各处把守的禁卫持着刀戈,目光森寒警惕地看着这辆马车,却静默不语。   远处甬道内匆匆走来一个绛衣老者,瞧见马车,气喘吁吁地拦下来,“长公主殿下,摄政王有令,不许带随从入宫。”说罢,喘了口气,“也须得仔细检查了衣裳才好。”   帘子被挽起来。   浓绿的锦帘上缃黄的流苏微颤,衬得车内女子玉白的面颊如冰雪雕成,垂睫时眼波微动,语调软糯温柔,“好。”   温温和和的,一点也不跋扈。   传闻,长公主沈蝉音虽然出身高贵,无人敢企及肖想,却是个再温柔良善不过的性子,说是活观音也不为过。   “那便劳烦殿下下车稍候片刻。”老内侍恭恭敬敬的,心里却忍不住哂笑,即便是当年清贵无双的人,如今不也只能对外姓的摄政王唯命是从。   即便是早有婚约的齐国陛下,据说也早就定下了太子妃。   枝枝任由宫女搜查了自己的衣裳,她确实没有带任何危险的东西,毕竟赵夷这时候绝对会防备她。   果然,最终黄鹂和白鹭也无法带进去。   “奴婢引殿下进去便是。”老太监领着枝枝,顺着长长的宫墙往内走。   这路枝枝是很熟的,黎国的皇宫虽然华丽,但她年幼的时候总是跟着兄长和楚亦几个男孩子一起,不免上蹿下跳,也就将皇宫摸了个熟悉。   如今隔了几年来看,处处相似,又隐隐不一样。   摄政王在雍华殿等她。   门内门外都立着衣衫轻薄的宫女,妆发也华贵妖娆,看见枝枝走来,都忍不住偷瞧她。而坐在最里头的赵夷却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内侍便调转了头,给了宫女们一个眼神。   “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枝枝勉强笑了笑,将手里捧着的檀木盒子拿出来,跪坐在几案前打开来,“听闻皇叔新得了一个绝色美人,天生体有异香,皇叔很是喜欢。”她拿出那一方线香,“友人特制的香,拿来孝敬皇叔。”   赵夷不说话,只是垂着眼看着枝枝握着匣子的手。   那香料确实好闻,即便没有点燃,也清新甜腻。   “听闻长公主沈蝉音,才是天下第一的绝色美人。”赵夷的目光顺着雪白的手腕往上,腰肢纤细,胸脯柔软,脖颈修长如玉,一张脸更是明艳柔婉如含露的杏花,“这香料,留着殿下用才最好。”   枝枝觉得不妙,她霍然起身。   对方却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枝枝顾不得其他,起身朝外跑去。   门外扑进来一股香风,一个桃红衣衫的妩媚女子柔弱无骨地扑向赵夷,“王爷,他们都说您今日单独和长公主在一处,都不肯让奴进来看您……” 第63章一干二净   沈寒亭冷笑了声。   他身后的旗帜被夜风扯得翻卷,军甲折射出冷白的光彩。沈寒亭抬手,看向不远处的枝枝,眉眼温和了几分,“吱吱。”   枝枝从马车内看着沈寒亭,听到哥哥叫她,立刻便放开了帘子跳下了马车。   宋诣目送着红衣的少女朝着沈寒亭跑过去,并未说话。   沈寒亭翻身下马,认真打量枝枝。三年没有见面,从前稚拙明艳的五官长开了几分,眉眼间多了含蓄的轻愁,看得出来这些年过得并不开心。   而始作俑者,是宋诣。   却还好意思来他跟前邀功,说是将枝枝送给他了。   “阿涵,引齐国军队出去。”沈寒亭交代了身边的侍从一句,转而看向宋诣,皮笑肉不笑,“尚且是多事之秋,难免怠慢,回头重谢陛下。”   沈寒亭身后的将军沉默下来,一时之间气氛微凝。   按道理,如今沈寒亭欠了宋诣一个大人情,且黎国尚且一片混乱,远远比不上齐国服富庶强盛。沈寒亭不说对着宋诣卑躬屈膝地讨好,多少也要给他面子。   偏偏他表现得这样敷衍且不友善。   若是宋诣此时领着身后的士兵反水,沈寒亭难免多上一个大麻烦。   “好。”可传闻中性情傲慢冷漠的齐国新帝并未生气,反而姿态平和地翻身下马来,从袖底取出两截碎掉和一只完好的白玉佩,递向长公主沈蝉音,“这是我欠你们的,如今也交还。”   不少人面色诡异。   这一对玉佩,黎国和齐国都无人没听说过。   这样的恩怨,确实也实在复杂,引得无数人都悄悄朝着当事的三人看过来。   枝枝伸手接过来,看着那两截碎掉的玉佩,目光微漾,“好,从今往后,陛下也不欠我与兄长什么了。”她抿唇,别过脸去,“一干二净。”   远处燃起火光,宫人急急忙忙地冲出来,“摄政王的旧部自焚了!”   宋诣翻身上马,朝着宫外去了。   天边夜色浓稠至极,枝枝上了马车,也被护送着出宫。   破晓时天边浮起一线天光,隐约明亮。枝枝坐在马车内,后知后觉地有些困倦,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陷入了一场梦境。   她梦见跟着宋诣回京的路上。   那段时间刘成时常留她在宋诣身边侍奉,枝枝很会烹茶点香,久而久之刘成都很少在宋诣面前露面了。有一次夜里,没能赶到驿站,一行人便在树林中燃起篝火安歇。   因为是夏日的缘故,树林中许多蚊虫。   枝枝招虫子得很,靠在篝火旁打盹儿,浑身都被咬出包,养得她挠破了皮肤怎么也睡不着。   可实在是太困了,几乎睁不开眼睛,又痒得抓心挠肝,枝枝气恼得都快要哭起来了。不远处的车帘子便被挑开,青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对她遥遥招了招手。   枝枝以为他要喝茶,委委屈屈地站起来,过去给他倒茶。   宋诣却捏着她的手腕,挡住了她的动作,“来孤车里睡,这里熏了香料,没有蚊虫。”   那时候枝枝有些意外,呆呆看着宋诣,好半天委屈难受的眼泪才盛在眼眶里,慢吞吞道:“殿下怎么知道我被咬得睡不着,您不是早就睡着了吗?”   宋诣在灯下支颌,“那你又是为什么,这样辛苦也要跟着孤去往京都?”   那时候枝枝觉得宋诣是全天底下最好的人。   “因为想永远和殿下在一起。”大概是困糊涂了,枝枝那时候笑眯眯的,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烫,只好低下头去不说话。   她心乱如麻,生怕殿下看出了她那点自己都不大明白的小心思,满脑子都在想如何解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便忽略了宋诣当时说的话。   “孤的身侧,并不好。”青年拨弄香炉,语调轻轻,“真心和权利总是无法两全,孤若不选择后者,便会尸骨无存。”   马车外虫鸣聒噪,月明如许。   青年伸手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像是在看一个单纯的小童般,给她塞了一块糖,托起她的下颌问她,“枝枝,你当真要和朕去京都吗,那里说不定有不少人欺你辱你打你骂你,连孤都无法保护你。”   枝枝那时间觉得殿下可真温柔俊朗,竟然会为她这样卑微的人担心。   “可枝枝想要陪着殿下。”她当时大概是这么说的,暖香楼里的打骂她都能忍,还有什么不能忍呢,“我相信殿下的。”   梦里的枝枝也隐约察觉到,那只是一场关乎过去的梦境。   画面转为雪地里浓稠的鲜血,冻得淤青的双手,满身满手模糊的血肉,以及高高的城楼往下那样高的距离……她跌了下去,身体失重时本能的极致恐惧。   这一切一切,都显得尤为沉重。   枝枝醒来得很快,外头天色已经是半亮了。   马车朝着赤霞台而去,再过上半个时辰,朝霞的光辉便会照耀满整个赤霞台,一片琉璃瓦浸润闪亮,那才是她的住处。   “殿下,外头有人拦在路边。”   枝枝拨开帘子,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容。   对方在看到枝枝的时候,表情犹如见鬼,转身就要走。只是枝枝的反应也很快,立刻道:“将他带过来。”   李二郎被拉过来时,看着枝枝面色尴尬且震惊,毕竟不会有人会料想到京都从秦淮河带出来的太子妾室,一转身便成了黎国最为高贵的长公主沈蝉音。   何况,当初他还高高在上地踹了她一脚给妹妹解气。   “李二郎君来找我,所为何事?”枝枝本能觉得,李家人不会善罢甘休。   李覃不是善茬,宁国公更是心机深沉。   青年面色尴尬,却侧过脸去,“也没什么……当初是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如今你……”   “不说也可以,”枝枝微笑,看了一眼不远处持刀的侍卫,“京都刚刚发生了这样的变动,死伤几个异国的纨绔子弟,总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李二郎面色霎时变了,“你!”   侍卫的刀架在李二郎的脖子上,枝枝目光冷下来,“说实话。”   “是我想求你,不要嫁给陛下。”李二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得有些艰涩,“我们李家如今落魄了,陛下却不虢爵,如今阿覃这个太子妃不上不下……当初陛下这样对你,你应该也不愿意再嫁过来。”   枝枝不说话,她一点一点地摩挲手里碎成两截的玉佩。   玉犹如此。   她和宋诣确实是,再无半分在一起的可能。   “哦?”枝枝靠在软椅上,睨着李二郎,“这倒也未必,宋诣说了,要以一条商线来迎我为齐国中宫。我若为中宫皇后,李覃是不是此后日日,都要对我低服做小,请安服侍?”   李二郎额头青筋浮起,忍着愤怒道:“可你不是不惜跳下城楼去死,也不愿意留在陛下身边……”   “可如今我是黎国长公主,宋诣对我满怀愧疚,还有谁能让我不顺心?”枝枝忍不住笑了起来,眯起杏子眼,泠泠的目光里带着点恨意。   她到底不是泥人,从前是退无可退,可如今不是了。   “你!”李二郎霍然起身。   刀刃猛地往下一按,将李二郎的脖子切出来一道血线,使得他不得已膝盖咔嚓一声跪在地上。   枝枝高高在上,垂着眼睨他。   “让你失望了,我愿意嫁给宋诣。”她笑得轻慢,“至于李覃啊,我也想看看她跪在我面前,浑身是血也要哀求我的模样。”   李二郎咬得牙根渗血,死死盯着枝枝,却不得不哀求,“长公主殿下,我只求你不要欺负我三妹妹……”   立在灌木后的宋诣听到枝枝那句话,漆黑的瞳仁里浮现了一丝光亮。   若是她还愿意和他重新来过……   端坐车辇内的女子打了个呵欠,目光没有再落在膝盖渗血的李二郎,摆摆手道:“走吧,做什么要为一个蝼蚁停下来。”   她绯衣玉簪,衣不染尘,对当初京都人人敬重的李二郎不屑一顾。   一直等到枝枝的仪仗远去,宋诣才骑着马朝着李二郎而去。青年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衣襟和衣摆上都是鲜血和污泥,衣衫散乱狼狈。   被阴影盖住时,他才下意识看过去,“陛……陛下……”   宋诣面色有些苍白,漆黑的瞳仁深邃压抑,带着天生高位的凛冽杀意,“你的胆子倒是大。”   李二郎心中惴惴,本就跪得流血的膝盖越发颤抖起来,一句话说不出来。可高坐马上的人又不再说话,叫人难以揣测出他的喜怒,李二郎额头渗出冷汗来,噗通一下又跪下了。   “臣……臣实在是担心舍妹,陛下,阿覃对您当真是一颗真心,也从未参与父亲的谋划……”   “呵。”青年冷笑了声,惨白修长的指骨屈起,握在掌心的金丝手杖落在李二郎的脖颈上,宋诣微微眯眼,“朕曾定下太子妃,甚至不惜逼死心爱的妾室,嗯?” 第64章为了一道疤痕,值得吗   枝枝不知道宋诣这是在发什么疯,“兄长,我和谢尚书先退下了。”   谢忱神色温和,也对沈寒亭躬身做了个揖,先一步朝着外头走去。枝枝跟在他身后,拢袖顺着鹅卵石小道往外走去。   沈寒亭点了点头,跟着朝内间的方向走去,“朕也透了口气,该进去了。”   一行人朝着殿内的方向走去,沈寒亭在和谢忱讨论政事,她便落后了几步。宋诣也该避嫌,便也落在她身后,步履缓慢从容。   绕过月亮门时,枝枝的衣袖忽然被人拽住。   她脚步一个踉跄,便被人拉入了假山中。   枝枝下意识想骂宋诣,对方便松开了按住她腰的手,只是拽着她袖子的手还并未放下,苍白阴沉的面上风雨欲来似的,半晌却只哑声道:“枝枝。”   “怎么,又想非礼我?”枝枝扯了扯唇角,抬手拽自己的袖子。   偏宋诣不松手,衣裳都快被扯破了,他仍死死抓着。   宋诣沉默着往后退了半步,却还是固执不松手,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似的,“不要妄想和我一干两净,”他眼睫微微颤抖,弯下骄傲的脊骨来,“不许嫁给旁人。”   枝枝只淡淡睨着宋诣。   假山外响起脚步声和说话声。   沈寒亭道:“怎么一眨眼,人便不见了?”   “也走不了不多远,在假山内找一找,这么一会儿也出不了这个园子。”谢忱的语调温润平和,却极为理智。   紧接着便是内侍们杂乱的脚步声,不少人轻声喊叫枝枝。   “长公主殿下?”   “齐国陛下?”   枝枝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放弃了扯出自己袖子的念头,只看着宋诣,“我倒是并未真的打算和你一干二净。”   她看着宋诣漆黑的瞳仁内浮起一丝亮光,便立刻抿唇微微一笑,温柔又冷漠,“你欠我的,还未曾还,李覃欠我的,也未曾还,凭什么觉得我不计较了呢?”   宋诣眼底的亮光并未散去,“我还你。”   玄衣的青年金冠墨发,分明比她高上许多,此时抓着她袖子的神情却仿佛哀求。   枝枝没说话。   宋诣便从袖底取出一只绣得丑陋至极的青竹荷包,他拿到枝枝的面前来,“怎么样做都好。”只要她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不要真的彻底和他一干二净。   那荷包上歪歪扭扭的竹子一瞬间扎了枝枝的眼。   她猛地侧过脸去,抬手拍掉这个荷包,语气彻底冷漠下来,“我不是枝枝,我是沈蝉音。”   自幼金尊玉贵的沈蝉音,从来没拿过绣花针。却为了一个将她视作随手可抛的玩物的人,一针一线,戳得自己满手都是针孔血污,做一个藏着爱慕的荷包给他。   多可笑,多可怜。   若是仔细看一看,兴许还能看到绣线和布面处难以清洗干净的一点点血污。   宋诣垂眼看着那个荷包,一言不发地弯下腰捡起来,拍掉灰尘。当初是他以恩赐的姿态,收下枝枝扎得双手红肿淤青的荷包,此后便不再放在心上。   是他愚昧,是他迟钝。   费尽心思给他送荷包帕子的宫女贵女不在少数,他不屑一顾,甚少会觉得自己这样会让对方难堪难过。可他收下时,确实是害怕羞怯胆小的小姑娘难过。   他愚钝到她对他已经弃如敝履,他还觉得她不会当真离开他。   “都一样。”宋诣固执地道,“朕一直收着,朕从未收过旁人的荷包。”   枝枝简直被这句话气笑了,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不在乎了,可宋诣还言之凿凿地这样说,好似他从来不曾与旁人暧昧过一般,枝枝心头还是涌起难以言说的愤怒和委屈。   她一把甩开宋诣,往后退到退无可退,“你是不曾收旁人的荷包,不过是和李三娘子在姻缘树下共许三生,不过是在上元节和李三娘子提着花灯赏烟花罢了。”   宋诣皱眉,一时之间没说话。 第65章跪下   宋诣没有回答玉大夫的话。   为了一道伤疤去剜心头血,这样古怪诡异的法子,他从前必然会嗤之以鼻笑一声愚昧。   可如今再也没有旁的法子了,说到底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自作自受而已。   当初他从未将枝枝放在心上,将她视作掌心任意玩弄的雀鸟。如今她对他不屑一顾,再也不将他放在心上,可满身的旧伤却怎么也抹不去。   弦月高悬,刚到天中。   玉大夫将药草抱起来,笑吟吟提醒道:“陛下,到子时了。”   子时阴阳交替,始末新生。   匕首在火焰上烧过,宋诣解开上衣,尖利的刀刃对准了心口的位置,无声没入进去。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粘稠温柔的鲜血顺着匕首尖儿滴下来,落在嫩绿的幼芽上,显得越发猩红。在月光下,那一点细嫩的枝叶缓缓舒展开,慢慢地长开了一点。   但也只是一点点,便再也没有变化了。   ……   枝枝虽然跟着沈寒亭来了齐国,却不大乐意出门。从前当太子侍妾时,京都的贵族夫人小姐几乎没一个没见过她,若是出去必然是会被认出来。   一直到七夕,才被闲下来的沈寒亭带了出去。   不少女子摆好了瓜果丝线,对着天空拜月祈求心灵手巧,故而街道上的摊贩也并未散去,还在繁华的地方挂上了花灯。   枝枝虽然出门,却戴上了一直垂到脚踝的帷帽。   她穿了件浅绯色长裙,腰间挂着珠玉叮当作响,水碧色的广袖上缀着雪白帔子。即便是隔着纱帷,也能通过窈窕的身量看出来是个绝色的美人。   沈寒亭包下了雅间,推开窗便能看见楼下的灯火。   枝枝却没有兴致,窝在小几前点茶,茶盏内一会儿画出梅花一会儿画出山水,外头烟花声忽然响起来,惊得枝枝手里的梅花画毁了。   “推窗看看。”沈寒亭提醒道。   枝枝不好拂了兄长的面子,起身推开窗户来。   天空上霎时一片彩色的光华,她抬眼看过去,果然看见一大片的烟花开在天空上,流光溢彩极为漂亮。楼下的街道上挂着各色的花灯,叫卖的摊贩们嗓音脆朗。   她怔怔看着满世界璀璨辉煌的灯火,记忆里灰暗冰冷的齐国都城在一瞬间活色生香起来。   枝枝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撑着下颌趴在小几前,沉默抬着眼去看天空上消散又再度盛开的烟花,只觉得心头有些涩意。   世人都说四国之中,唯齐国最为繁华。   齐国之中,盛京更是远比金陵更为繁华的所在。   可枝枝从未见过这里的繁华热闹,也没有感受到过人人口中都说的包容富贵。   对面茶楼的窗子被人嘎吱推开,楚亦从里头探出半个身子,举着鱼灯对着枝枝招手,清澈明朗的眸子里满是笑意,“看下头!”   枝枝一愣,目光从他手里漂亮金黄的鱼灯上转到楼下。   街角走出来一个杂耍班子,全都穿着彩衣举着鱼龙灯,锣鼓和鞭炮声一起响起。漂亮又热闹的鱼龙灯穿梭在人群中,引得道旁的女子与小孩都喜悦起来,一片欢笑声。   枝枝的目光下意识落在热闹的鱼龙灯上。   自然没有留意到,街角处立在花灯下的玄衣青年。   沈寒亭从枝枝身后走上前,语调温和,“齐国的都城比黎国的都城,还要热闹上几分。”他看向眼底有些寂寥的妹妹,语调包容温和,“可这里的人,一样要尊阿音为公主。”   枝枝从不知道,自己在宋诣身边留下的伤疤如此明显。   从外貌,到内心。   “真好看。”枝枝不愿意多提这个话题,她看了一眼天上的弦月,双手合十,“我不求巧手,但求一颗慧心,对得起对我好的人。”   沈寒亭没说话,只是朝着街角看过去。   灯火阑珊处,青年拄着杖立在那,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许好愿,天上的烟花还是没有消失的征兆。   枝枝也看得累了,仍旧坐回去,却听见外间响起喧哗声。   雅间虽然用了屏风隔开,却只能让外头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想要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却是半点障碍都没有的。枝枝看了过去,却瞧见了几个老熟人。   宁熙公主仍旧是一身朱衣,气焰嚣张。   只是站在她身后的李覃却有些狼狈局促,此时还在被几个少女揪着不放,险些动手被打了。   “你再说一句我皇兄不要阿覃姐姐了?”宁熙公主一甩鞭子,拧眉,“阿覃姐姐可是我父皇定下的太子妃,那什么劳什子的长公主流落民间那么多年,早不知还有没有清……”   话未说话,屏风一响,沈寒亭出去了。 第66章彻底和他断绝关系   李覃仰起脸,看着宋诣。   她从没想过,一贯温润如玉的宋诣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冷着脸睥睨着她,叫她跪下。   李家几代人位极人臣,养出来的子女自然一身傲骨。她抓紧了手里的帕子,竭力维持着体面的姿态,试图挽回这句命令,“陛下,齐国子臣,可以想向您下跪,却没有义务跪异国皇室。”   少女双手交叠举在眉前,盈盈躬身。   其余的少女们微微一愣,却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们从前也是针对欺负枝枝的一员,若是宋诣也波及到她们,难道她们也要去跪一个异族人?即便对方是异国的公主,对于她们来说,也是难以言说的羞耻。   所有人都惶恐起来,惴惴不安地看着宋诣。   偏宋诣垂着眼,唇边笑意冷淡,“朕倒是忘了,宁国公倒还在朝中并未虢爵,也忝列在朝野中。”他摩挲着手里金丝楠木的手杖,眼底藏着阴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边虢夺爵位,贬为庶人,三族之内择日流放岭南。”   他仍是笑吟吟君子如玉的模样,只是眼底眉梢处处是冷漠,叫人不敢直视。   原本便惴惴不安的贵族少女们垂下眼,恨不得立刻离开。可偏偏又唯恐被宋诣注意到,只能如坐针毡地埋着头,不敢多喘一口气。   枝枝原本是不想掺和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李覃。   记忆里的李三娘光风霁月,傲骨天成。无论怎么说,枝枝都想象不出来这样骄傲的人此刻是什么神情。   她甫一抬眼,便撞到了李覃仰望她的目光。李覃眼底迸出一点难以察觉的难堪,似乎下意识想要避开,最终却咬住苍白单薄的下唇,皱起扬起的黛眉。   “长公主殿下,我向您道歉。”李覃跪在地上,天然失去了气势,脊骨往前弓起俯首跪在地上,额头磕在木质的地板上,声音沉闷,“要打要杀,如何解气我都不会吭声,但求长公主殿下放过我的家人。”   枝枝的裙摆被李覃抓着,她便不好推开。   “我心胸狭隘,做不到不连累旁人。”枝枝唇角扯了扯,指尖拂掉袖子上的褶皱,“你当初杀碧桃时,我也想和你说,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   枝枝的嗓音有些涩,她想起雪地上大片的鲜血。   碧桃就死在她眼前,那只惨白僵硬的手至今都在她的梦里浮现,枝枝无数次在梦里扑过去,想要摇一摇睡过去的碧桃,把她唤醒过来。   可是碧桃确确实实死了,死得轻而易举,她甚至连去想办法挽救都没能来得及。   枝枝弯下腰来,捏着李覃下颌的手收紧时,骨骼发出脆生生的响,直直看到李覃眼睛里,“可我来不及说,你们甚至没有人来听一听我的哀求。”   李覃被卡住了咽喉,挣扎着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李家人该如何,与我不相干。”枝枝眼睫颤了一下子,不去理会李覃。   李覃眼底浮现哀色,看了宋诣一眼,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想要拉枝枝的衣襟。黄鹂却先一步一把推开李覃,毫不客气地一巴掌甩到李覃脸上。   这一巴掌脆生清亮,李覃苍白的脸上霎时浮现鲜红的巴掌印。   枝枝起身,右手下意识摩挲腰间匕首。   她思考了片刻,作为黎国的长公主,若是当真杀了李覃,难免会导致两国的臣子弹劾。一个李覃,并不配让她来伤害两国之间的利益。   其余人瞧见枝枝沉默下来,忍不住趁机偷瞧李覃。   一身素衣的李覃发丝凌乱,额头上有磕出来的血痕,头上的白玉簪掉了一支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惨白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就越发衬得那个巴掌印格外显眼,□□裸的羞辱般烙在她身上。   可一贯傲慢的李覃甚至不能发怒,只能被迫乖顺地跪在地上,蜷缩起来的十指渗出淋漓鲜血。   “将她带下去。”宋诣道。   他的目光丝毫没有落在李覃身上,眼尾一乜围观的贵族少女们,饶是面色平平,也叫人诸人心内一颤。   宋诣看向楼下,嗓音平和,“至于其他的人,说了几句不该说的,便……”青年温润如春山淡墨般的眉微皱,漆黑的瞳仁天生带着冷意,“家中父兄削几级官爵便是。”   楼梯下走出几个金甲玄衣的沉默禁卫,竟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围在了外头。   先前口不择言的少女们几乎立刻跪下,还来不及开口,宋诣便浅笑道:“若是求情,说几句,便再多削几级。”   在一片缄默中,宋诣拄着手杖,缓步离去。   其余的人看枝枝犹如看瘟神,几乎立刻便躲开了。枝枝一个人立在楼上,沉默了一会儿,侧目看了楼外的天空一眼,见烟花已经渐渐黯淡了。 第67章你还想拿什么来两清   枝枝自然想也不想地道:“自然不想。”   沈寒亭的目光落在转角处,眼底寒芒隐隐,“那便是了,两不相欠,方才是真的两清。”他看着枝枝,微微叹了口气,“你若恨着宋诣,便忘不掉他,岂不是便宜了他?”   这话说得过于透彻,枝枝都忍不住笑了笑。   “我已经没有那么恨了。”枝枝松了口气,看到对面楚亦又朝她摇着鱼灯,有点好笑,“我已经想清楚了,当时被欺辱折磨,是因为那时候我是身份低微的枝枝。”   宋诣靠着墙后,听着她用软糯温柔的语调,说着对自己过于冷漠的话。   “明知他高高在上,对我只有一点微末的怜悯,而我却心生妄念才是最不该的。”那时候她脑子呆呆笨笨的,许多复杂一点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只知道自以为是地去爱慕一个和她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我如今是沈蝉音,不可能蠢到会回头原谅一个那样伤害过我的人,何况,他帮助兄长夺回帝位时,我便和他两清了。”   沈寒亭没说话。   两人的母亲去得早,父亲虽然溺爱这位嫡幼女,却到底不能像是母亲一样。从前的吱吱虽然也温柔软糯,可骨子里有股男孩子般的骄矜坚韧,很少会把一切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   自从从宋诣身边离开之后,她便看起来理智而清醒。   可这世上,理智清醒的代价多半是历经万般苦难,不得已不靠着理智去约束情绪,才不至于沉溺于苦痛中无法自拔。   “他欠你一条命。”沈寒亭冷笑了声,手里的扇骨应声而裂,被他随手抛出去,劲直朝前走出了雅间。   枝枝哑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兄长忽然就生气了。   她看腻了烟花,就自己给自己煮了一壶解腻的红茶,撑着下颌看着对面楼玩得很开心的楚亦。   少年红衣革带,察觉到她的目光,眉梢一挑,在鱼灯上绑上自己的黄金令牌,劲直朝着枝枝这里掷来。   “我亲手做的,陛下不让我送给阿音。”他话是这么说,但是嗓门却半点不曾收敛,“可莫要让陛下知道了!”   少年笑得明朗,枝枝没由来有点羡慕。   枝枝伸手抓住那只鱼灯,里头的灯火被风吹熄了。白鹭给她点上时,从内里的蜡烛处揪出一张小纸条,不由笑了,“人人都说大理寺的都是冷面阎王,就只有小侯爷整日里笑得没心没肺,净整些古怪玩意儿。”   枝枝接过来,摊开一看,下意识要合上。   白鹭便笑了,“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枝枝捏着那纸条,有点无奈,抬眼看向楚亦。少年原本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察觉到她看过来,便下意识朝着她笑起来。   好像是看到她便是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似的。   枝枝喝了半盏茶,干脆起身,“走吧,去看看四处的热闹,去消得此良辰吧。”   黄鹂连忙上前,给枝枝戴上幂离。   因为一定会被故人看出身份,她今日梳的是未婚女子的双髻,一对千金难买的明珠花钗下垂着淡青的丝绦,轻薄的齐刘海浮在白皙平整的额头上,一双水杏儿眼含着秋雾,内敛雅致里藏着三分清冷。   隔着绰约幂离,众人只能窥见这位长公主窈窕的身量。   步履间裙摆拂动,环佩叮当,浅淡柔和的杏花香于衣袂间浮起,托在侍女小臂上的手纤白细长,却能看见细小浓密的伤疤。   只是还不待细看,对面的少年便一招手,“把闲杂人等都清开,这条街,今晚小爷包了。”   黄鹂噗嗤一声笑出来。   枝枝有些无奈,“这里又不是黎国,你也收敛着些。”   “有钱这种事情,便是再收敛,也藏不住。”楚亦不以为然,他抱胸走到枝枝身后半步,暗搓搓将白鹭挤到一边儿去,“我特意先摸了一遍,这条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知道了,我带阿音姐姐去。”   还不等枝枝说话,他便伸手抓住枝枝的袖子,“前面的糖山楂好吃。”   男子的脚步又大又急,拉得枝枝被迫小跑跟上去,帷帽被风翻卷开,枝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目光却睃巡过四处的小摊子。   对面的楼下茶寮中,宋诣坐在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和楚亦一起跑向不远处的小摊子。枝枝没想到他还没走,原本还算不错的心情又被破坏了些。   “老板,来一包糖山楂,还要一包甘草杏脯。”楚亦面色得意,“这两样是最好吃的,其余的也不错,不过今日阿音肯定吃不了太多,姑且只吃这两样。”   枝枝点点头,便看到不远处的宋诣朝她走来。   她不由皱眉。   对方唇边笑意有些冷淡的讽刺,差身而过时,伸手取下来隔壁摊贩那挂着的最精致的一盏莲花灯。   楚亦霎时炸毛,“这是小爷看中的,你做什么要抢!”   “这灯笼上,不曾写你的名字。”宋诣语调温和,却天生带着股凌驾众人之上的傲慢,对着楚亦道,“何况,这还是齐国的土地。”   这话把楚亦气得不行,“好,你齐国的地盘,你说得算。”他抓着枝枝的袖子,却不肯服输,起身便抢,“可小爷最讨厌你这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狗样子!”   暗卫在楚亦的手碰到宋诣之前出现,持剑挡在两人面前。   枝枝伸手接过包好的雪山楂和甘草杏脯,也不抬眼看宋诣,“我不要花灯,阿亦,我们去买别的。”   楚亦手一僵,原本便高傲的下颌一抬,竟然大剌剌地晃了晃枝枝的胳膊,“小爷也不稀罕他看中的破灯笼。”   枝枝吃了一颗雪山楂,又甜又酸,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夜风吹过来,帷纱被吹起来,枝枝面颊鼓鼓地含着一颗山楂的模样入了两人眼底。   杏儿眼被酸得眯起,如一对水波潋滟的月牙,有种薄薄的欢喜似乎随时能迸出。   她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走吧。”   宋诣仍提着灯,两人几步之遥,枝枝却连半分余光都不曾分给他。   心口的旧伤再度裂开,疼得几乎窒息。粘稠的血打湿衣裳,他握着手杖的手都在微微颤,半天他才握紧手杖,眼前由漆黑转为灯火如昼。   “我们两清,长公主。”宋诣的嗓音有点低哑。   枝枝一愣,这才恩赐般地看了他一眼。   隔着几个气势骇然的暗卫,宋诣一贯傲慢的姿态收敛下去,漆黑的眼底暗潮汹涌,还不等枝枝想明白这句古怪的话是什么意思,对他的嗓音旋即转冷,“将楚小侯爷带下去。”   黑衣的暗卫腰间佩戴金刀,几乎立刻拔刀架住楚亦的脖子。   动作干脆,杀伐之气弥漫。   饶是楚亦一贯嚣张跋扈,当着被这比杀鸡还干脆的动作架住脖子,也一时之间卡了壳,被一手刀打晕拖了下去。   街道被楚亦清了,此时只剩下摊贩还在。   可一见刀,便霎时间吓得都撂下摊子跑了。   其余暗卫自觉退下,霎时间繁华的街道上再无半个多余的人,只有宋诣站在一片灯火中。他提着那只华丽精巧得有些过分的灯笼,面色是失去血色的苍白,固执又脆弱地看着她。   “两清之后,便不会恨我,对吗?”宋诣语气有些艰涩,却刻意保持一贯表演出来的温润如玉,他柔和地看着枝枝,“只要你不恨我。”   “我已经不恨你了。”枝枝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可夜风吹拂而来,毫不留情地掀开她的纱帷,她隐藏在帷帽下的戒备厌恶展露了干净。   宋诣沉默了一会儿。   他将手里的花灯递过来,垂着眼不去看枝枝的神情,自顾自解释,“朕并未抢楚亦的灯笼,这灯笼,是我托京都最擅长制作花灯的陈师傅赶制了半个月才做好的。”   枝枝不想和他搭话,干脆垂眼不搭腔。   “去年冬天,那灯笼并非是朕送给李覃。”宋诣一句一句解释,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事情,语气有些生硬,却竭力温和,“这才是朕托人做的花灯。”   齐国男男女女,都是上元七夕互赠花灯或是首饰定情。   他将灯笼递在枝枝手边。   枝枝拨开帷纱,看向宋诣,轻薄的齐刘海和丝绦被风吹得微颤,她眼底藏着一点柔软的悲悯,“我那时候在意的,不是陛下送给三娘子的灯笼有多好看。”   宋诣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袖底握着手杖的手收拢,倒刺刺破肌肤,鲜血便顺着手杖淌下去。   他放低姿态去解释,并非求她谅解,只是不想被误解。   “是膝盖跪在雪地上,浑身都冷得疼。”枝枝的脸颊在黎国养出了一点肉,看起来乖巧娇软,“我在雪夜里跪到了天明,又冷又饿又疼,太后娘娘怕我冻死了,每隔一段时间便拿烫水浇灌被冻坏的皮肤。陛下,你知道有多疼吗?”   枝枝将花灯接过来,丢在地上。   漂亮精巧的花灯霎时染上泥污。   她抬起脚,踩断灯笼骨,抬眼看向宋诣,“所谓两清,只是我不想计较了。若当真谈感情,你还想拿什么来两清?” 第68章你又嘲笑我   宋诣的目光落在那盏花灯上,眼睫压下去。   不远处卖花灯的摊主看着那盏花灯,偷看了宋诣一眼,大着胆子道:“这灯笼,其实是陛下亲手……”   “陈师傅,收摊吧。”宋诣道。   老师傅暗自叹了口气,有些可惜收起摊上的东西。这花灯复杂,老师傅研究了一辈子的手艺都糅合在里头,宋诣惯来养尊处优,为了学着做出来,不可谓没花心思。   这样一盏灯笼,不说价值,单说金尊玉贵的天子肯低下头,朝着他一个手艺人虚心求教,夙兴夜寐地制作出来,也算是难得。   但也只是难得罢了。   枝枝不愿多说,转身离去。   夜色渐深,灯火阑珊。枝枝摊开手看了看自己的手,上头从前留下的伤疤其实还在,但是至少不再疼痛了。   白鹭和黄鹂在远处担心地等着她,察觉到她过来,面色也平平静静,霎时放了心。黄鹂却还是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并未瞧见宋诣,方才开口道:“奴婢还是觉得,还是不要出门得好。”   “就是,老是撞了晦气。”白鹭嘀咕。   几人并未多逛,早早地便回去了。   沈寒亭整日忙碌,枝枝也很少去打搅。   夏日本就闷热,即便是房间里放了冰鉴,暑气还是往肌肤里蒸。枝枝靠在窗前纳凉,半靠在小几上看书,实则是在心里算大概还有多久才能回去黎国。   只是黎国采出来石油也没有多久,寻常民众只拿来点灯烧火,偶有作坊用得多些。   从沈寒亭透露出来的消息上,是说齐国似乎在研究石油的用处。枝枝不太懂家国大事,但是也觉得,这件事怕是会引得北狄和西夷觊觎。   白鹭从檐下匆匆进来,“殿下,李三娘子求见。”   枝枝摇摇头,“找个借口打发了便是。”   “只是……她带着太后懿旨。”白鹭的表情也变得气恼,她一想到殿下在这里受到的委屈,便很是不悦。   枝枝手里的书卷收起,她点了下头,“那便让她进来。”   李覃被侍女带进来时,便看到枝枝斜靠在榻上,身边立着两个打扇的小丫鬟。一盆满满当当的冰鉴升腾起冷雾,冻过的各色水果剥开,被侍女拿银签子递到她唇边。   从前怯懦胆小的少女曲着腿,姿态闲适优雅。   朝她看来时,水杏眼冷漠矜贵。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到绯色的裙摆里,腰肢纤细窈窕,高高在上地点了下下颌,“三娘子坐罢。”   李覃被烈日烤出一身细汗,鬓发也被吹乱,细棉布的素衣也是皱巴巴的。   饶是她天人之姿,也显得狼狈局促。   “我……不坐了。”李覃低下头,走到枝枝面前跪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我今日来,是有求于殿下。”   枝枝不太想说话,喝了一口降火的花茶。   李覃从袖子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枝枝,“殿下的那个丫鬟,确实是五皇子安插到陛下身边的细作。”她抬起脸来,恳求地看着枝枝,“只是当时陛下不能打草惊蛇,我便代为出手。”   枝枝捏着茶盏,最终还是抽了过来。   这信件不似不作伪,枝枝暂且收下了,撑着下颌没说话。   “李家如今已经得到了报应,空有爵位,再无实权。若是陛下再将李家满门流放,我的兄长不明不白死在了黎国,父亲也疾病缠身,这不亚于要了父亲母亲的性命。”李覃抓紧了袖底的匕首,一贯傲慢的神色彻底消失。   她跪伏在枝枝面前,眼泪一滴一滴流下来。   “还请长公主饶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枝枝给李覃也倒了一杯花茶,开口道:“我与宋诣说过,我不再计较这些。”她忍不住想,要么干脆还是提前回黎国算了,实在是受不了李覃这么三天两头地来叨扰。   “阿覃愿意以性命作为诚意。”李覃这句话说得非常快。   话音还未落,银光一闪,枝枝便听到匕首刺入血肉的钝响,鲜血溅到她的衣裳上。   李覃的衣裳霎时一片鲜红,枝枝愣了片刻,才喊人进来。侍女大夫匆匆而来,给李覃救治,好在白鹭和黄鹂诸人都守在门外,亲眼见到了是李覃自裁。   枝枝也没料到会如此,将李覃送走之后,即刻写了书信传给沈寒亭。   也不等沈寒亭回信,劲直带着护卫起身回黎国。 第69章秦晋之好   “不要在殿下跟前提这个名字。”谢忱的嗓音温和,他掀开一角帘子,“拍一拍她的后背,是做噩梦了。”   白鹭抚着枝枝的脊背,看着她情绪渐渐平复。   她睁开眼,看着眼前的白鹭,辨认了好一会儿,表情说不出来是开心还是难过,只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枝枝翻了个身,抱住了白鹭蹭了蹭,又睡过去了。   七月的京都白日长,沈云时常递帖子邀请枝枝出去玩。   只是如今摄政王残党偶尔作乱,谢忱不让她出门,枝枝不得已老老实实窝在公主府。   好在赤霞台建成没多久,她便流落在外。夏季的公主府内四处枝繁叶茂,桃李梅子都结了果,黄绿交相辉映着深红的楼阁,十分好看。   枝枝镇日无聊,便时常坐在檐下画工笔画。   她这一手工笔落下太久,运笔都不如从前流畅。   枝枝下了狠心去练,几乎日日扑在这件事上,倒也进步飞快。她将整座赤霞台尽数画下来时,时间已经到了八月中旬,恰好画完了最后一副丹桂水榭图。   沈寒亭也从齐国回京。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来了京都。   黎国将石油运输给齐国售卖给国库,同时齐国分出一条和西夷的商线来作为交易。这个消息一出,京都城内霎时热闹起来,无数民众交口称赞,无人不夸帝王深谋远虑。   上京城内灯火通明,子民无不载歌载舞。   沈寒亭的车马驶过长街时,无数百姓跪伏在地,振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枝枝是站在城中最高的酒楼上迎接沈寒亭,她看着无数高兴的百姓,心里知道宋诣的做法算是解了黎国的燃眉之急。而且,石油若是当真能代替柴火,用到更多的地方,黎国和齐国日后必定能够强盛百倍不止。   单单是一条商线,因为摄政王胡作非为的黎国物价,或许便能降下去。   宋诣这局棋,下得坦荡又凶险。   但是黎国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不感激他。   沈寒亭远远便看到了枝枝,少女立在高楼灯火之中,是盛世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他微微侧目,“去传信给长公主,请她入宫。”   侍从得了旨意,催马转向小道去找枝枝。枝枝也猜到沈寒亭必然会召见自己,她坐了一会儿,便和前来通报的侍从一同入宫。   宴会上来了许多人。   枝枝坐在最尊贵的女眷席位上,远处的流芳郡主隔空看了她一眼,枝枝便微微一笑。   宴席中的臣子们却还在讨论国事,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这次交易石油的事情。毕竟石油看似是水,实则能够烧火,不少人都害怕这东西被齐国知道了,以后黎国失了先机。   可结盟既然成了,就唯恐齐国背刺。   “如今两国结盟,却并无可靠的关系。”老臣抬手作揖,“老臣斗胆,提议两国结秦晋之好,此后休戚相干。”   其余人的目光便又落在枝枝身上。   只是隔着屏风,无人能看到她的神情。   “朕的妹妹,绝不可能外嫁他乡。”沈寒亭不动声色,目光却隐隐有寒意,不动声色地道,“不过,朕若迎娶齐国清乡公主,也是幸事。”   清乡是宁熙的封地。   枝枝也有些意外,她不由看向沈寒亭。   她便想起来十岁时,她跟着兄长整日在太学厮混。那时候兄长也不过十几岁,尚未弱冠,楚亦闹着问他想娶什么样的妻子。   那时候兄长便说,家世相貌与时宜得当的是何人,便是何人。   枝枝沉默了一会,还是起身,“兄长,此事还需再议。”   原本还想附和沈寒亭的臣子们便沉默下来,有些捉摸不透枝枝的态度。之前的时候,这位长公主似乎不大待见齐国陛下,此事又说再议。   再议的话,不就是她有可能愿意嫁?   “是还要与诸位细细商议。”沈寒亭淡笑着揭过了这件事,却深深看了枝枝一眼,这才继续去和在座的臣子们吃酒。 第70章真要嫁给白将军么   枝枝本来只是出来散会心,没料到这样都能遇到堵心的事情。   她也没有了逛街的心思,只是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白息一眼。对方感觉敏锐,立刻侧目朝她看来,眉头微微皱起,“殿下?”   “我只是有些好奇,哥哥为何会召你回来。”   按说,像是白息这种戍边的大将,无故不得回京。   一旦召见,必然是发生了大事。譬如之前齐国和黎国起了战事,白息才被临时调拨过来,后来沈寒亭即位,他便又立刻被调回了北地。   白息轻笑了声,“这道并不方便告知殿下,殿下勿怪。”   枝枝撑着下颌,慢吞吞地点点头,往嘴里塞了颗腌樱桃,“我只是在猜测,并非问你。”   走在马车后头的侍从们忍不住抬起头,偷偷打量正在说话的两人。自从长公主沈蝉音回国之后,不少人便盯着这位长公主的婚事,想要求娶。   毕竟,沈寒亭和沈蝉音的关系,是天下人众所周知的好。   其中最被看好的,便是大将军白息。   “不过,我想,应该算不得好事。”枝枝将帘子放下来,不再露脸,细长的手指托着下颌,她垂着眼睫看摊开在桌子上的书。   齐国和黎国结盟,西夷和北狄,必定会警惕起来。   马车帘子一晃,窗外有人探过来手。   枝枝侧目,软白的面颊就被挤出一点婴儿肥,她好奇地看着白息从衣襟内取出什么。借着枣红的披风遮掩,她终于瞧见,他满是刀剑磨出老茧的手上,握着一支将将盛开的杏花。   此时已经是八月初,天气却还不算凉,哪里来的早春杏花。   “漠北入了冬,天气却时而反复回暖,我瞧见有新开的杏花。”青年黑沉的眼底有点笑意,将那支被护得很好的杏花递给枝枝,“京都必定没有。”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支娇嫩的花苞,带到京都来,才在夤夜里盛开。   衣衫华贵的小娘子端坐在马车内,身前昂贵雅致的香炉里袅袅青烟,不远处茶壶里的水还咕咚咕咚冒着热气儿。偏她不说话,明净的杏眼被水雾打湿,她殷红的唇微微抿着,细长的眉毛蹙起一道很浅的褶皱。   马匹行走间,青年身上厚重的铠甲发出钝响。   白息的目光微垂,并不冒昧地去看枝枝的神色,反倒使得一贯气势骇人的大将军有些笨拙的紧张。   “这花很珍贵,我会收好。”枝枝拿指尖碰了一下湿润的花蕊,看得出来,白息在上头洒了水才不至于蔫掉,“白兄长,抱歉。”   她低下头,有点挫败。   枝枝捧着花,觉得心头说不出来的酸涩。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再也没办法觉得自己配得上别人的爱慕一样。枝枝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应该是去尝试,也知道白息不会是宋诣那样的人。   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本能就会抗拒害怕别人的喜欢。   “顺手折的花,只是记得殿下喜欢罢了。”白息不着痕迹地侧过脸去,语调平静,看了一样远处的打更人,催马上前带着队伍以更快的速度回赤霞台。   ……   齐国。   宁国府一朝血流成河,无数和李家有旧交的老臣上奏折求宋诣手下留情。   在朝堂上死谏的言官更是不再少数,都说宋诣此举太过暴戾,断然落得后世骂名。只是宋诣油盐不进,更是气得几个自恃位高权重的老臣大骂宋诣偏听偏信。   一直到夜半时分,刘成才送走最后一批谏官。   他屏退四处的宫人,这才亲自捧着托盘进了内室。重重帘幕内,烛火昏黄,安神的香料熏出朦胧的烟雾,宋诣只穿着单衣坐在书案前,撑着下颌不说话。   刘成上前跪下,轻手轻脚地去掉他发上金冠。   宋诣面色透着极度病态的苍白,映着烛光,原本便瘦得凹陷的眼窝处一道沉沉的阴影。他睁眼,扫了一眼桌面的奏折,“都批完了,拿下去吧。”   “陛下若是嫌他们聒噪,老奴明日便去宫门拦着。”   “不过都是做做仁慈的样子博个美名罢了,有几个是真心?”宋诣语气淡淡,他咳嗽了几声,皱眉道,“今日也快到时间了吧?”   刘成手一抖,捧着金冠放在托盘内,起身下去了。   片刻后,便捧着蜡烛刀具,还有一盆长有一指高的花苗。   宋诣解开衣裳,胸口处包扎着纱布,被他随手解开。胸口处是一层累着一层的伤疤,数十个攒在一处的伤口结痂,显得狰狞可怕。   他微微侧目,手起刀落。   也不过是片刻,血滴落在花苗上,花苗颤颤巍巍长开了一点。 第71章是什么消息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枝枝不由一愣。   她扶着醉醺醺的云娘子,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兄长虽然问过她想嫁给谁,但是也并没有说,一定要让她定下亲事。   再者,沈寒亭刚刚回宫,手里要处理的事情不少,也未必真的有精力来操心她的这点琐碎事。   云娘子靠在枝枝肩头,贴着她的耳朵,“白将军可是红叶城所有小娘子的心上人,殿下真好福气。”她脸颊通红,忽然扯了扯嘴角,像是要哭出来似的,“我也真羡慕殿下。”   “这话没有凭据,不必难过。”枝枝看得出来小姑娘的心事,“若是当真如此,我这个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   小娘子靠在枝枝怀里,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她这嗷呜一声,其余醉醺醺的小姑娘们都醒了神,左右对视了几眼,连忙上手来将云娘子拉开。   云娘子被几个姐妹抱着,哭得肝胆俱碎。   枝枝也彻底醒了酒意,收起手坐正了些。   其余的女郎们连忙扶着云娘子行礼,沈云最先开口,“云小娘子是喝醉了,并非有意冒犯殿下,殿下勿怪。”   坐在主位的枝枝鬓发也有些散乱,髻上几根碧色的发带窝进衣领,隐隐现出一道冷白的锁骨。刘海有些乱了,她撑着下颌,眼波微明,“并未冒犯,少女心事,本就是这样酸涩敏感的。”   沈云心头生出一点探究,长公主看起来很是干净乖顺,却总有种过分的宽容通透。   “不过,这话是谁说的?”枝枝看向沈云。   沈云犹豫片刻,侧目看了一眼身侧的几个姑娘。其余人立刻明白过来,扶着云娘子躬身行礼,“云小娘子醉了,我们带她下去醒酒。”   片刻间,其余人便都避开了。   沈云这才开口,“这话,是北狄使者来京都,和陛下谈起的。似乎是为了求娶殿下而来,传闻说什么……除非白将军娶殿下,否则北狄踏破黎国边境之日便会……”   因为都是四处的传言,沈云听到的版本也过分夸张,她有些不好意思当着枝枝的面讲。   无非就是什么踏破黎国,夺走沈蝉音之类的。   毕竟北狄那边想要求娶沈蝉音不是一天两天了,奈何前几年的黎国强盛,二话不说就驳了求亲。北狄人气性大,一口气下不来,如今黎国刚刚和齐国打了仗,定然不愿意和北狄动武,所以北狄又嚣张起来了。   这些道理不难想清楚,毕竟也不涉及什么秘事。   枝枝撑着下颌,听得有点好笑,“没一点可靠的事情,你们也劝着些云娘子。”她吃了一盏茶,想了想,“不过这些日子京都确实有些不宁静,你们也少往异国人多的地方去。”   沈云见枝枝脾气这样好,也松了口气。   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殿下,这些话原是不能说的,且又是坊间传言……”   私下妄议国事,若是有心人做文章,容易牵扯到家族。枝枝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她拍了拍沈云的肩,“这些话是我问你的,要追责,也只追责我罢了。”   等到沈云放下心,枝枝也大概猜到了怎么个来龙去脉。   白鹭拨开帘子来,在枝枝身边耳语几句,“先前在坊间看到的那夷人被抓到了,刚刚拷问出来。”   “既然当真有问题,便直接送给楚亦吧。”枝枝手里没人,也不想胡乱掺和,想了想又多交代了句,“让他仔细地查。”   白鹭点点头,方才离开。   因为一众少女都喝醉了,云娘子又哭得厉害,这个小宴也冷了下来。枝枝又略坐了片刻,这才起身离去,往赤霞台去了。   ……   西夷十三部落之间混战不休。   宋诣虽然绕路去了西夷,却并未打草惊蛇。他所带的人手并不多,暂且停在白水城,派出探子去往了西夷十三部落之间打听消息。   北狄对黎国虎视眈眈,只要他搅乱西夷这一局棋,不至于让两头结盟,黎国就不至于被逼到绝境。   黎国挡在齐国北方,虽然一面威胁齐国,却也算是替齐国挡住了西夷与北狄两方的混战。若是从前,宋诣绝不会如此早便动手帮黎国,他必然会等到鹬蚌相争之后,才去插手坐享其成。 第72章从头到尾,不曾侧目   “这……老奴不是怕陛下刚刚结痂的伤口又崩开了吗?”刘成讪讪。   宋诣抬手,看向刘成,“拿过来。”   两人之间微妙地沉默了一会儿,刘成才低头将信纸摊开来,递给了宋诣。   宋诣一眼便看完了信纸上的字,在刘成谨慎紧张的目光下,捂唇咳嗽了一声。他面上神情淡淡,只将信纸叠起来,放在一侧的小几上。   刘成松了口气,将放在外间的药碗端起来,拨开帘子重新送进来。   室内的茶盏摔落一地,刘成慌忙进来,却看见宋诣起了身,微微弓起肩胛骨剧烈地咳嗽。鲜血顺着他惨白的手腕往下淌,脚底的茶水淌了满地,碎瓷碗割破他的脚底,蜿蜒出满地猩红。   青年从窗边抓起一只手杖,往前踉跄了几步。   刘成顾不得许多,连忙上前扶住了宋诣。   宋诣将揉皱了的书信塞入胸口的衣领中,方才拐着手杖朝外大步走去。院子内的杨树叶子落了满地,他踩着咔嚓作响的树叶,将屋檐上挂着的风筝扯断。   那是向中原传递他地址的风筝。   “朕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等着北狄和黎国交战,到时起兵援黎。”宋诣眼前一阵发白,他烦躁地一捏额心,方才继续道,“盯紧西域的动向。”   刘成还要再问,宋诣却已经推门出去了。   蒙面的林城立在不远处的院墙下,察觉到宋诣走来,弯腰行了个礼。   “随我去一趟黎国。”宋诣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院子里仅剩下的几人,诡异地沉默了片晌,“其余的人,都要留在此处观察西域十三部落的动向。”   林城也有些震惊,却还是躬身道:“是。”   红叶城的据点不宜声张,便极为简陋。   从这里出发,不光伤口没能被妥善上药,一路颠簸也无法换马车。好在宋诣浇灌出来的药草生出了蓓蕾,被他让人连夜送往了京都,交给玉先生。   一入秋之后,黎国的天气便越发凉下来。   加上几场秋雨连绵,四处都是泥水,城内的空气也变得潮湿起来。   宋诣到黎国京都时,城内大雨倾盆。骑马时打伞跑不快,这一路上,他都是披着斗笠与蓑衣往城内的方向而来,满身风尘狼狈难言。   也不知道为什么,城内熙熙攘攘。   马匹行走不快,林城率先翻身下马,扶着斗笠道:“臣先去买两把伞。”   宋诣骑马走不快,干脆牵着马走到客栈外,将马交给店小二去吃草歇息。因为下雨的缘故,客栈四处都是前来避雨的百姓,不少人点了几盏热茶且喝且聊。   “长公主殿下与白将军的婚事,怕是近了。”   “应该是近了,保家护国的白将军能娶到咱们长公主,也算是般配。听说今天长公主要去庙里,给白将军出征祈福呢。”   “下那么大的雨,长公主也要去?”   “那可不,听说陛下想要在白将军出征之前,将长公主嫁给白将军呢。”   “这么说,长公主也算是对白将军真心爱慕,不然金枝玉叶的,做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雨去祈福。外头的山路,这时候满是泥水,怕是还会滑坡嘞。”   宋诣牵着缰绳,站在雨水淅沥的檐下,不觉收拢了手。   小二扯了一把他手里的缰绳,有些尴尬,“客人,您这缰绳……这马匹,小的定然是会给您照看好的,不必担心。”   宋诣恍然,松开手来。   他将马匹交给店小二,下意识扶了一把斗笠,片刻后才哑声问道:“长公主当真要嫁给白息?”   “这还有假?”店小二十分自豪,但凡是黎国的男人,没有不仰慕白息的,“白将军英俊潇洒,又是我们黎国最勇猛忠诚的将军,只有白将军配得上我们长公主。”   宋诣垂眼看着衣摆被泥水溅上的污渍,抬手抓住了马背上挂着的手杖。   他往前走了一步,步履并不稳当。   店小二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怜悯起来,原来是个瘸子,不免态度又好了几分,“我们长公主才貌双绝,就是北狄的单于,还有齐国的皇帝,都有心求娶都求不到,若非真心也不会嫁给白将军。”   宋诣闷咳了几声,咬紧了牙关将满口的腥甜咽下去。 第73章和白将军的婚事   买完马匹回来的林城看着这一幕,面色古怪到难以言说。   好半天,他总算是当做没看到这件事似的,劲直向前走到宋诣跟前,“都准备好了。”   外头的雨水一时比一时大,不少人都被困在客栈内,唉声叹气不绝于耳。宋诣和林城却第二天一早,便牵出新买的马匹,朝着红叶城的方向而去。   天还没亮,秋雨淅沥。   道旁唯有驿站的灯火尚且亮着,在黑沉沉的天色中,也显得压抑。   宋诣肺腑被刀剑砍伤,被含着冰冷水汽的风一刮,便剧烈咳嗽起来。腿骨在阴寒的风里,漫长而深重的疼意也经久不息,宋诣却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城外护国寺的方向。   林城察觉他的目光,低声道:“属下已经传信回了红叶城,告知出发的消息了。”   宋诣收回目光,一夹马腹朝着城外而去。   梆子声被更夫敲响,在开城门之前,城内的民居内次第亮起灯火,响起来几声犬吠鸡鸣。   枝枝一夜都睡得并不安稳,一夜风雨如注,她起身唤了守夜的小丫鬟进来点上醒神的香料,才赤足走到窗前喝了一碗隔夜的酽茶。   茶水苦涩芳香而冷,顺着喉管下去,才算是浇灭掉梦中带出来的焦灼。   “殿下还要再睡会么?”   枝枝摇摇头,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好一会儿才咬唇道:“风声太大了,一直做噩梦。”不知道是不是见到宋诣的缘故,她又梦到了从前。   梦里她又忘记了自己是沈蝉音,只当自己是个孤苦无依的歌女。   雷声大作,她跪坐在床榻里裹着被子,瑟瑟发抖,一边想着殿下若是来看一看她就好了。梦里的枝枝盼望得太过于细腻,满心都是酸涩甜蜜的爱恋,又自惭形秽地害怕。   醒来便像是个笑话一样。   “点起蜡烛吧。”枝枝开口,“我想看会书。”   婢女迟疑片刻,低声开口道:“殿下,白鹭姐姐昨日夜里拿了婚礼的礼仪簿子过来,说是要给殿下看过记下。”她看着枝枝,轻手轻脚地给枝枝揉额心,“可要现在看?”   枝枝手里的茶盏一紧。   她端坐在灯火下,微微抿唇,过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我不看。”   原本便生得一双圆钝的杏仁眼,此时有点恼怒似的,微微鼓起脸颊,便有种少女才有的赌气娇俏感。婢女犹豫了一会儿,一面儿忍不住打量枝枝的面貌,一面儿哄道:“可再过些日子便是婚礼了,婚服都快赶制好了,再过一两日各种事情忙起来,殿下哪有时间来看礼仪簿子?”   枝枝有点恼,她撑着下颌,“你下去。”   婢女还想再劝,对面的少女已经蹬了一下腿,“快些。”   目送着婢女走远,枝枝方才温吞地抱起榻上的小老虎,摸着毛茸茸的老虎头,看了一眼四周。她也不知道白息和沈寒亭到底是说了什么,竟然直接定下了这桩亲事,要把她嫁过去。   她叹了口气,想来想去都觉得烦。   思来想去,枝枝怎么想都不太想嫁给白息,这件事她算是和沈寒亭透过不止一次信,但是兄长还是将这件事定下来了。   那么,她就只能去找白息了。   可这种话,她特意跑过去说,也未免尴尬。   天色却越发明亮起来,枝枝推开身边放着的小老虎,起来给自己随手盘了个发髻,换了身素净的衣裳。此时刚刚端着水盆的黄鹂进来,瞧见枝枝自己都打扮好了,微微一愣。   枝枝接过来香胰子,洗漱完毕,这才开口,“给我递一张帖子给白将军。”   “可……如今婚期将近,殿下按规矩是不能和白将军见面的。”黄鹂道。   “哪来这么多规矩?”枝枝从前做的出格的事情也不算太少,她嘀咕了句,抓着黄鹂的袖子晃了晃,“我要去见白将军,这婚事我是断然不结的。”   黄鹂看了枝枝的神色一会儿,发现她很认真。   她们殿下要做什么,她断然不会拦着。 第74章你离我远点   因为婚期的缘故,枝枝一直没有出门。   绣房给她制作的嫁衣很快就好了,虽然有些赶时间,但是绣工精致剪裁得也合身。   白鹭帮枝枝把头发都盘上去,拿了钿子固定住,又戴上凤冠。这才一件一件地给她换上了嫁衣,最后披上一对霞帔,上头装饰着沉甸甸的珍珠宝石,十分华贵。   一人高的铜镜纤毫毕现。   刘海被尽数都梳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上头贴着珍珠制作的花钿。脸颊上的伤疤也贴了钿子,遮得七七八八,看起来端庄又华贵。   鲜红的嫁衣庄重又明艳,行走间褶皱微微浮动。   枝枝觉得有些陌生,发呆似的看着镜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盯着凤冠上的挑牌道:“这凤冠,是不是有些逾制了?”   “是陛下吩咐的。”白鹭回答道,“陛下说凤冠和嫁妆,都以皇后制度来办。”   这种事情不少见,但是历朝历代,能对公主这么重视的其实不多。枝枝点了点头,松了口气,“传个信进宫,谢谢皇兄。”   “殿下放心便是。”   枝枝撑着下颌坐了会儿,自己动手把沉重的凤冠取了下来。   她从前求之不得的装束,如今要穿给很珍视自己的人看,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还是一样的不叫人高兴。   ……   宋诣到红叶城时,西域十三部落已经分裂为了十五部落。   最大的不坦部落大王子死了,其余几个王子率领随从分割了不坦部落的地盘,在半个月的混乱之中,总算是暂且稍稍稳定了几分。   既然大王子死了,宋诣自然也不必躲躲藏藏。   与此同时,黎国长公主沈蝉音嫁给战神白息的消息也传开了。   一时之间,从北狄到西域全都蠢蠢欲动。   守在两国边界的驻军,也全都埋伏在了鹤城翼城之间,只等宋诣一声令下,便可搅乱以黎国为中心的局面。   “玉先生来了。”刘成低声道,看了宋诣一眼,“陛下的药也好了,放在此处,陛下稍后记得喝。”   宋诣放下手里的兵书,他起身拨开帘子走出去。   秋日里的寒风吹进来,宋诣咳嗽了几声,胸口还未好的伤疤渗出鲜血,“药膏可制作好了?”   “做好了。”玉先生打量了宋诣的脸色一会儿,见他面色苍白,比起离开京都之前还要清瘦,微微皱眉,“只是陛下的身体沉疴难好,若是近来也不回宫修养,难免落下一辈子都好不了的病根。”   宋诣接过来膏药,打开看了片刻,收入袖中。   “朕尚好。”宋诣拨开帘子,让玉先生进去,方才继续说话,“西域眼见着是乱了,先生还是不要急着回去了。”   玉先生看了宋诣一会儿,“陛下这是信不过我?”   青年不说话,眸色的瞳仁里有几分隐隐的嘲讽。   就这么坐着,也叫人有些胆寒。   “害,是乱了,齐国待着也不错。”玉先生自顾自摸了摸下巴,指着药膏,说道,“这药膏虽然珍贵,但是也不多,要按时使用方才能好。”   “劳烦先生了。”   玉先生看着宋诣的模样,虽然不爽,但是面上半点不敢露出不敬,从袖子里摸出来一瓶药粉,“这药粉,给人吃了,便会如从前一般爱慕陛下。”   宋诣霍然抬眼。   这目光凛冽霜寒,摄人阴冷。   玉先生心头一跳,连忙躬身低头,不敢对视,语气却还是不着调,“陛下不是想要挽回那位姑娘嘛。”   因为害怕宋诣发怒,玉先生丢下药瓶,转身就跑了。   宋诣轻嗤了声,信手放在那,并没有继续再看。反倒是将桌子上的请帖摊开,上头拿金箔写着字,一行一行的字他都认识,只是入了眼怎么也看不懂似的。   好一会儿,宋诣将请帖丢开了。   好得很,他求她不要嫁给白息,她却偏偏要把结亲的请帖送到他面前来,当他是什么玩意呢?   那就别想结这门亲了。   林城在门外敲了敲,才进来,瞧见桌上摊开着沈蝉音与白息结亲的请帖,目光微微一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向宋诣,低声问道:“陛下要去么?”   宋诣玄色的大氅内穿着雪白的单衣,他手里的将兵书摊开,抬眼,“去。”   “三万大军,都准备好了。”林城忽然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青年却闷笑了声,一贯温润的表情冷下去,微微倾身,“三万不够,朕让谢将军守在翼城的两万将士,已经叫他拨过来了。”   林城躬身行礼,“属下明日便去西域。”   “不。”宋诣指骨屈起,敲了敲身侧的花梨木把手,“你随着朕一起去黎国,你也许久没有见枝枝了,她如今是真的要嫁给旁人,不要朕了。”   林城跟了宋诣许多年,枝枝这件事,横亘在两人之间,无法再如同从前那般推心置腹。   固然,宋诣并不缺他一个下属。   “朕知道,朕不该像个疯子一般纠缠。”宋诣语气轻了几分,以拳抵口闷咳了好几声,随手抹掉唇边血迹,“你就当是去告诉她,朕没有杀你好了。”   如果可以,宋诣也不想纠缠。   沈蝉音貌美尊贵,白息又是陪了她许多年的人,若是他放手,他们自然琴瑟和谐。   可惜他不是什么好人,唯一想要继续纠缠下去的也只有枝枝这么个人,无论是弥补还是哀求或者是逼迫,他都死也不可能松开手。   黎国京都靠南,和翼城隔得不远。   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二。   天气冷下来,枯叶挂在树梢,偶尔被风吹得呼啦作响。   枝枝天不亮便被拉了起来,从头到脚拿香汤沐浴过后,换上了中单再穿上婚服长长衫子,底下的裙子上修满了并蒂莲花和鸳鸯,一颗一颗的珍珠缀在每一寸裙底,垂下来的丝绦上也满是珍珠。   披上玉扣披风,白鹭这回给枝枝梳了个极为华贵繁复的发髻,上头满是金钗玉簪,再戴上高高的凤冠。   她坐在那,任由众人摆弄,也没有看镜子的兴致。   好在很快白息便来接亲了,外头一群人闹哄哄的要白息做却扇诗,奈何白息打仗擅长,作诗确实半点都不擅长,被逼着把准备的几首诗全都念完了,门还被关得严严实实。   白鹭在和枝枝说话,“殿下,和白将军过一辈子也是很好的,至少会珍视殿下每一分心意。”   枝枝低下头,抓紧了手里的玉佩。   她以前希望宋诣珍视自己的心意,是因为她喜欢宋诣。可她不喜欢白息,那么她就越发害怕白息珍惜她的心意,这才是最难以接受的。   外头传来喧哗,“白将军,现场做一首却扇诗,这门便给你打开。”   闹哄哄的小孩子在抢喜糖和铜板,撒得到处都是,有一颗饴糖落在了枝枝的裙摆上,她捡起来拨开,塞入嘴里,忽然害怕得近乎窒息。   明明知道是假的,还是会紧张。   一片鞭炮的吵闹中,忽然响起鸣金声,“西夷围城了!西夷围城了!!”   外头的吵闹安静了一会儿,枝枝抓住裙子,忽然站起来,朝着外头看过去。门外的白息读完最后一句诗,门被他推开,正瞧见站在门口的枝枝,“殿下。”   白息脱下甲胄,穿着一身庄重的红衣婚服。   他眉眼深邃,目光落在枝枝身上,眼底光华渐渐亮起来。   枝枝记得,哥哥说的是北狄会趁机攻城。但是京都离北狄不近,中间隔了两座城池,所以即便是边关打起来了,暂时也不着急。   但如果是西夷,那就在京都隔壁。   但是西夷一贯一盘散沙,顶多装模作样趁火打劫抢点物质,很少真的打仗,毕竟西夷也不穷。   “西夷?”枝枝问道。   白息却已经将手里的红绸递给身侧的人,几步上前对枝枝行了个军礼,“刚刚有急报,臣怕是不能……”   他话音未落,门外又是一片喧哗。   马蹄声在公主府外响起,刀戈碰到甲胄的脆响不绝于耳,使得所有来宾都面露惊恐。大门被人推开,持刀的护卫控制住公主府的仆从,为首的青年缓步走来。   宋诣穿了轻甲,立在门口逆光处。   枝枝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对方步履从容,却握着腰间华贵的长刀,在一片死寂中走到枝枝跟前来。   这时候,枝枝终于能看清他面上的讥讽与冷漠。   宋诣拨了一下她鬓边垂着的珍珠流苏,低下头,几乎是以耳鬓厮磨的姿势在她耳边道:“殿下,您的请柬,我收到了,特意前来——”   枝枝微微一颤,她没有给宋诣发请柬。   “朕来得没迟吧?”他抬起头,以睥睨的姿态扫了众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白息身上,唇边的笑意便讥讽起来。   白息皱眉上前,宋诣却抽了刀,刀刃抵住枝枝的脊背。   这个动作太过于干脆利落,以至于没有人反应过来。   “白将军误会了,朕不是前来祝贺的,”他漫不经心似的,捏住枝枝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来,漆黑幽深的眸子瞧着枝枝,“朕是来抢亲的。”   这句话一出,原本只是把持住公主府的卫兵抽出刀,架在众人脖颈上。   宋诣松开捏着枝枝下颌的手,刀刃却还是对着枝枝的背,将她的腰勒住,抬手扛在肩头朝外走去,“若有人拦截,我便杀了你们长公主。”   白息袖底匕首朝着宋诣而去,对方却像是背后有眼睛似的,将枝枝往下一压。   这一刀险些刺入枝枝的脸上。   白息面色剧变,顿时没再动作,目送宋诣抱着枝枝出去。   枝枝想挣扎,可双腿踹在宋诣身上半点没作用。对方却翻身上马,将她扣入怀中,这才抬手将她头上价值连城的凤冠推下去,“难看。”   凤冠在地上咕噜滚了两圈,也把枝枝的头发扯乱了。   她眼睛有点红,侧过脸去看宋诣,说不出来的难受,“你有病吗?”枝枝原本便不高兴,此时彻底被宋诣气得崩溃了,“你到底能不能放过我?”   黎国不如齐国强盛,四周更是对黎国虎视眈眈。   可宋诣便借着这个缘由,一而再这样欺负她。   “不能。”宋诣眼睫往下一压,盖住了眼底的情绪,将她的脑袋掰到前头去,“你不喜欢白息,为什么要嫁给他?”   枝枝不说话。   “你也不……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宋诣搂着枝枝腰的手有些紧,他的嗓音有些干,忽然将脸颊贴在枝枝耳侧处,蹭了蹭,“枝枝,我们重新来过。”   “我不叫枝枝。”枝枝垂下眼去。   宋诣便沉默下去,只是抱着她,不肯放开手。   四周一边慌乱,黎国的军队被调拨去了西边,来追宋诣的人也没赶上。枝枝被宋诣捂住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知道再次看到四周时,是个被封了门窗的小房间。   宋诣坐在她不远处,从袖底拿出来一个小盒子。   他指尖蘸了,要往枝枝的脸上送过来。   枝枝下意识往后退去。   宋诣的面色便冷下去,默不作声地放下盒子,随手扯了根丝绦将枝枝双手双脚系住,抱着她劲直放在了床上了。   枝枝眼底恐惧越发严重,她盯着宋诣,满是害怕和戒备。   “别动,给你上药。”宋诣干脆不去看她的眼睛,只低头蘸了膏药,将她脸上的花钿取下来,然后一点一点涂上去。   指尖拂过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伤疤的凹凸不平。   女子爱美,大多无法接受这样的伤疤。   宋诣想起她的脸被割破时,那样狰狞的一道伤疤,鲜血淋漓地顺着脸流下来。他的手微微有些抖,一点一点涂抹完,才问道:“还咳么?”   对面的少女呆了呆,有点迟钝似的。   反倒有了从前那个呆笨迟钝的少女的影子。   “还好。”枝枝也不想看宋诣。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枝枝的乱发拨到耳后,忽然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枝枝,不要这般……半点都不在意我。”   枝枝一个哆嗦,心头生出难以言说的恶心和害怕。   她盯着宋诣,满是戒备,然后垂着眼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绯红的裙摆上,“你离我远点。”   枝枝觉得,若是回头,自己都会嫌恶自己。   作者有话说:   救……救命,泪目,到底怎么he啊,为什么大家写火葬场都能he上呜呜 第75章嫁给你了   宋诣站在不远处。   他矮下身来,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不靠近你。”宋诣心头升起一股无形的疲倦,不得不揉了揉太阳穴,“西夷围成了,现如今无人能顾上你。”   “出去。”   宋诣面色不变,扯下她肩头披着的一对霞帔,随手丢开。   这才坐在不近不远的位置,沉默着看着坐在地上的枝枝,语调平缓,“除了嫁给别人,我什么都能按你的意思来。”   枝枝的下巴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睫,一直到宋诣以为她不会说话了,才抬起下颌,漆黑的杏子眼看着宋诣,面无表情道:“好。”   好?   宋诣的目光茫然了一瞬间,随即浮起一丝亮光。   但对面穿着鲜红嫁衣的少女又低下头去了,“现在,出去。”   宋诣沉默着站了起来,当真一言不发地掀开帘子,出去了。   枝枝的目光落在门口的缝隙处,并没有人驻足在门口。她这才略微松开紧绷的身体,看向四周,这大概是个很隐蔽的房间,大概不好出去。   不过宋诣说得对,现在外头乱了,此时不是逃出去的时机。   至少,她不用嫁给白息了。   枝枝在这个房间待了大概三天,期间会有丫鬟婆子来给她送饭与梳洗,并告知她外头的情形。   北狄也趁机发作,西夷人闯入皇城。兄长如今焦头烂额,但皇城尚且安全无虞,而宋诣自齐国带来的兵士去支援沈寒亭,暂时也忙得很。   这已经是黎国第三次承宋诣的情了。   若是宋诣想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兄长也没有反驳宋诣的理由。   一直到第三天天黑,门被打开,宋诣仍穿着带有血污的铠甲走进来。他手里血淋淋的,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见到枝枝,低声道:“摄政王残党趁机起事,你兄长被人围困在皇宫中。”   枝枝抓紧手里的袖子,站了起来。   起得太急了,枝枝晃了一下,宋诣下意识伸手扶了她一把。血污染在真丝绡的短襦上,枝枝却往前朝着房门口走去,抿唇看了宋诣一眼。   宋诣眼睫微颤,伸手抱住她的腰,翻身将她带上马。   暮色四合,烟尘滚滚。   流名背着包袱胡乱逃窜,趁乱闹事的盗匪持刀作乱。   宋诣的手有些烫,扣在枝枝的手腕上,嗓音沙哑低沉,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脖颈上,“朕可以带你去找你兄长,但齐国将士的命,却不能由朕胡乱葬送。”   他感到怀里的少女一颤,下意识抚下她的脊骨,“可朕欠你一条命,死了也无妨。”   从他准备来黎国掺和这盘乱局时,便想过了,要么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此后千世万世留名。   要么,把这条命赔给枝枝,还她家国安宁。   再也不会有小娘子如她这般,流落飘零,和亲人天涯不见,任人欺辱打骂。   枝枝心头灼热滚烫,像是有什么难以被碰到的地方,终于不再冰冷。她侧目乜了宋诣一眼,咬唇回答,“多谢。”   马匹嘶鸣着躲过迎面而来的乱箭,宋诣将枝枝搂在怀里,骑马绕过京都最混乱的大街,顺着小道朝着兵马指挥司而去,一路上耳边嘈杂吵闹。   不远处的摄政王残党认出宋诣。   “杀了他!那是齐国宋诣!”   “他怀里的,是沈寒亭的亲妹妹!”   “斩杀两人,封为万户侯!”   宋诣抽出背后羽箭,将枝枝往下一按,张弓搭箭对准远处喧嚣嚷嚷的头头,一箭射出。对面的人头颅喷射出鲜血,其余的人却越发兴奋,朝着宋诣疯狂追来。   枝枝感觉到马受伤了,越来越不受控制,速度也慢了下来。   “宋诣……”她艰难地从他怀里冒出头来,偷偷看了一眼四周,果然瞧见宋诣肩头中了一支羽箭,“你还好吗?”   “还好……”宋诣一开口,鲜血便顺着唇角流下来。   枝枝微微抿唇,从袖子里拿出止痛药来。马背颠簸,她不得不紧紧抓住宋诣胸前的衣裳,仰起脸来才能看到他的脸,将丸药塞入他口中。   “是止痛的。”她解释。   宋诣和着血咽下去,闷闷嗯了声。   远处箭矢朝着枝枝而来,宋诣下意识伸手将她按下去。枝枝也回过神来,侧目看过去,便瞧见宋诣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一箭。   箭簇刺穿他的肩膀,上头满是鲜血。 第76章为了给他的心上人治   枝枝记得自己是十二岁。   可是镜子里的自己都长开了许多,怎么看都已经及笄了。她看着宋诣,又看了看四周,然后轻声问道:“我父皇和哥哥呢?”   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好几年的记忆,第一反应便是询问亲人。   宋诣沉默了一会儿,“如今黎国的陛下,是你兄长。”   他看着对面的少女脸色逐渐煞白,眼泪挂在眼眶里,要掉不掉地咬着唇,似乎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好一会儿,她总算把眼泪憋住了,抬起脸,“那我呢?”   宋诣下意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沉吟许久,还是道:“你不想嫁给我了。”   枝枝好奇地看着宋诣。   她见过不少长得好看的人,譬如她的兄长,还有国子监里的少年才俊。但没有一个人如宋诣这般丰神俊朗,又带着帝王之威,深沉不可猜测。   枝枝还听闻他少有才名,年纪轻轻就能代替父亲治理国事。   刨去私心,她其实是觉得宋诣比起自己的哥哥还厉害。   “那可以送我去见我哥哥吗?”枝枝的记忆里没有宋诣,自然对他说不上喜欢或者厌恶,却看不出对方的恶意,于是试着请求道,“等我回去弄清楚了事情,再向陛下道谢。”   她看见青年的目光黯淡了几分。   可依旧姿态矜贵,面色温润,“沈寒亭领军守城,城内也一片混乱,此时将你送出去,怕是路上便会被赵夷残党盯上。”   宋诣语调不疾不徐,握在袖底的手微微收拢,将心头疯狂涌出的极端想法压下去。他微微一笑,是做太子时惯常的姿态,“不如先待在我这里,等沈寒亭回宫,我送你回去。”   枝枝微微抿唇,她摸了摸额头,上头确实有擦伤。   “我与公主去搬救兵,结果兵马司叛变,我没保护好公主,才撞到了头。”宋诣解释道。   齐国和黎国同属于中原,交往甚笃,一贯是友邦。   宋诣在这个时候没有趁火打劫,那自然也不会在这种小细节上骗她。何况,她对宋诣的言谈气质都颇有好感,瞧起来温润矜傲,不像会藏着坏心的那种人。   “那劳烦陛下了。”   枝枝屈膝,对他行了个礼。   对面的青年眉眼清冽,看着她一会,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嗓音略低了三分,“枝枝。”   枝枝抬眼,好奇地看着他。   侍女搬过来凳子,扶着枝枝坐在,少女便以一种既大胆又大方的态度瞧着他,问他,“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小名?”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枝枝抿了抿唇,“按说,我应该没和陛下熟悉到这个程度。”   她和宋诣之间有婚约,如果是以朋友的身份,那更应该避讳开这么暧昧的称呼。   反而像是,她曾和他两情相悦,才至于如此。   宋诣哑然。   他从来不知道,没有流落在外之前的枝枝,性格是这样落落大方又乖巧俏皮的。越是如此,就越是让他不住地想起记忆里,枝枝恐惧他的模样。   就好像一把一把的刀,告诉他,他从前有多冷血高傲。   他明明懂她的喜欢,却将她的情感连同她整个人,都看得一文不值,毫不在意地踩着她的真心去揽权夺势。   “没什么,听你兄长说过。”宋诣垂下眼,盖住眸底漆黑的情绪,却不大想离开,坐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头还疼么?”   枝枝摸了摸额头的伤,疼得嘶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疼的。”   对面看起来有点疏离的青年便朝她的额头看过来,伸手拿过不远处的药膏,打开来揉化开,微微低下头去给她揉抹。掌心温热,膏药是凉丝丝的,揉上去有点疼。   宋诣的袖子落在枝枝肩头,沉甸甸,耳侧的碎发被他的袖子拂动,有点痒。   枝枝觉得很不妥,可拒绝的话又显得不太礼貌,她只好由着宋诣。对方的掌心有层薄茧,但是指骨修长有力,温度也温热,揉在头上倒不难受。   但是宋诣揉了好一会儿,枝枝靠在椅靠上,有点熏然欲睡。   这样实在是太舒服了,枝枝怕自己真的睡着了,不得不分散注意力,察觉到宋诣的衣裳熏的香很好闻,有点甜。   “陛下熏的木樨香吗?”困的时候,嘴比脑子反应快。   宋诣的手顿了顿,他低头看了枝枝一眼,过了一会儿道:“是。”微皱的眉皱得更厉害了,过了一会儿,才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是荷包里放着的木樨香料。”   枝枝的目光就落在他的荷包上。   太丑了,丑得不堪入目。   枝枝含蓄道:“陛下荷包,倒是很独特。”说完,她忍不住感慨,“想必是很喜欢吧,否则寻常人都不好意思戴这么独特的荷包出门的。”   自幼被娇宠的公主,说话虽然需要体面,可也绝对不需要在意别人的想法和处境。   宋诣轻笑了声,“心上人送的,自然要戴着。”   枝枝皱了皱眉,有了心上人还占着婚约,难怪宋诣说她不愿意嫁他。她沈蝉音还不至于要嫁给一个心有所属,还三宫六院的脏男人。   “那陛下便好好爱护吧。”枝枝淡淡道。   对面的少女明显是不高兴了。   宋诣看着她,收回了手。她脸上的伤疤确实淡了一点,宋诣取出祛疤的膏药来,蘸了伸手要给她继续涂。   枝枝却抬手,挡住了他的动作。 第77章这是朕送你的荷包   枝枝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玉先生。   玉先生也不避讳枝枝,检查了宋诣,才摇着头道:“真够不要命的,醒过来都够悬的。”   刘成端着药进来,看了一眼宋诣,又看了一眼枝枝。他弓着腰,在人前惯来是带着三分笑的,此时却显得有些消沉,“殿下的衣裳,老奴着人送来了。”他扫了一眼枝枝,“若是病了,陛下醒来又该费心了。”   枝枝闷咳了几声,瞧着晕过去的宋诣,“大夫可说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若是熬过了这两三天,便没有性命之虞。”刘成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看向枝枝,“陛下本就失血过多,这次被砍了四五刀,能留着一口气便已经是大幸。”   她下意识想问,宋诣之前还受了什么伤。   但是这样未免冒昧,她还是没问,只道:“若是有我能帮忙的,公公尽管提。”   刘成一点一点给宋诣喂药,这原本是小太监做的,可枝枝在这里,便怕小太监说漏了嘴,故而他亲自来此。药水喂下去,宋诣吞咽得很慢,明显是意识都不剩多少了。   “倒也没什么,”刘成道,“殿下多陪陪我们陛下,便是极好的。”   枝枝点头,宋诣多少于她有救命的恩情。   何况,这段时间她渐渐也对京城和黎国的情形有了一些了解,宋诣带了几万大军来到黎国边界,帮助黎国守住了南边。此时的京都一片混乱,也是他数次带人稳住赵夷残党。   这样的行为,不说友邦,便是至交都不为过。   “我会的。”枝枝回答道。   刘成又说了几句场面话,送斗篷的丫鬟才来,给枝枝披上斗篷,才道:“今晨没见到殿下,奴婢吓坏了,下次殿下想要出去,可务必要让奴婢陪着您。”   枝枝接过手炉,拨了拨炭火,捧在怀里道:“若不是我出去得早,便撞不见你们陛下了。”   “可见,都是缘分呢。”丫鬟道。   枝枝捧着手炉,有点不喜欢这种打趣,刚刚玉先生一来也是问她是不是和宋诣有婚约。可明明宋诣有喜欢的人,那她这个未婚妻待在他身边,未免显得多余。   丫鬟整理好斗篷的绦子,将她的鬓发抿了抿,“奴婢在外间等殿下。”   刘成的药也喂得差不多了,此时笑眯眯地看了玉先生一眼,才对枝枝道:“老奴要盯着厨房,便劳烦殿下在这边看着陛下,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喊外头的小福子。”   枝枝看了宋诣一眼,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   她又不是丫鬟。   榻上的人忽然咳嗽了几声,刘成连忙上前,其余人也匆忙过来服侍。枝枝瞧见宋诣眉头蹙起,纤长的眼睫颤抖了一下,忽然咳出一大口淤血来。   刘成拿了巾帕给宋诣擦拭,剧烈咳嗽下,宋诣眼皮儿掀开一丝缝儿。   他下意思摸自己的袖口,刘成道:“东西收起来了,陛下放心。”   枝枝不近不远看着,心想宋诣果然是在意他那位心上人,命都快没了,第一反应竟然是找身上的药材还在不在。   但左右她是个局外人,只觉得这桩婚约实在膈应人。   宋诣抬眼,朝她看来。   他面色苍白如纸,俊美瘦削的脸颊微微凹陷下去,显得眼窝越发深邃,漆黑的瞳仁里压抑着类似痛苦的神色,看到她时似乎才松了口气,对她招了招手,“阿音。”   大概是气力不足,咬字不甚清晰,反而透着点含糊的缠绵。   枝枝觉得心头一跳。   她往前走了一步,低声道:“陛下无事便好,”想了想,安慰道,“药材也找到了,你的心上人应该也不会被疾病缠身,一切都会好的。”   青年略微垂下眼睫,墨色的眸子被遮住了情绪,只显得他病骨支离,憔悴寂寥。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是。”   就这么可有可无的一个字。   枝枝没由来有点憋闷,坐在小凳子上,看着他咳时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来,一大片一大片的。   看起来内伤外伤估计是叠得不能再叠了,好似只消一推,他整个人便会散架一般。枝枝想了想,勉强安慰道:“陛下也要顾惜身体,总不能你的心上人长命百岁了,倒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病。”   刘成轻咳了声。   宋诣眼睫一颤,“朕的心上人?”他抬起眼来看枝枝,问道,“你为何一直提她?”   若是宋诣不是病得快死了,枝枝定然要诘问他,为什么要在她面前一直提别人。可他到底只剩下半条命了,枝枝面前没生气,只不冷不热道:“是陛下和身边人时时提起。”   青年靠在枕头上,瞧着枝枝好一会儿。   他才像是疲倦极了似的,对她再度招了招手,“你过来。”   枝枝哼了声,没过去。 第78章回宫   枝枝抿唇看着宋诣,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好吧。”   只是说不上来的心虚,枝枝侧目一瞟周围,便朝着远处的梅花树走去。漆黑的树干上开出星星点点的红梅花,细雪嵌在鹅黄的花蕊里,确实很好看。   她站在树下,想了想,踮起脚弯腰摘了一只梅花。   小丫鬟便立刻捧着小凳子前来,扶着她,生怕她摔倒了。   雪渐渐停了,枝枝肩头的几片雪花也融化了,她抱着红梅花,看了宋诣一小会儿,眨了眨眼,“我听到外面的喧哗了。”   宋诣扫了刘成一眼。   刘成低声道:“是黎国陛下回宫了。”   枝枝一下子跳下小凳子,杏子眼里光华灼灼,踩着积雪朝外跑去。宋诣跟在她身后,也朝外走去,却拿起了放在檐下的雨伞。   门外四处都是人。   长街上满是热热闹闹的百姓,近乎狂热地看着坐在马上的君王。   枝枝个子矮,又在人潮后头,怎么踮起脚也无法看见沈寒亭。   天空又下去了雪片子,冰冷地擦过脸颊。枝枝顾不得这些,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想要找个缺口挤进去看看自己的兄长是否安好。   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枝枝回头,正瞧见宋诣撑了一把伞在她身后,抬手替她拍掉了肩头细雪。   “看不见?”宋诣眉梢微动,瞧见枝枝眼巴巴的神色,一贯清冷的眸子里也含了几分笑意,“我帮殿下,如何?”   枝枝眼珠微转,不知道怎么帮。   宋诣却已经弯腰搂住枝枝的腰,霎时便将抱了起来。枝枝慌忙接过那把要倒掉的油纸伞,回头朝着街头看过去,果然正瞧见沈寒亭高坐在马上。   虽然面容有些憔悴清瘦,但是精神不错。   其余人山呼万岁,跪拜下去。   唯独宋诣仍抱着她,沈寒亭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两人身上,微微顿了顿,良久才对着枝枝招了招手。   枝枝察觉到哥哥的目光,一下子也笑起来,对着沈寒亭扬了扬手。一直到沈寒亭领着大军过去,其余人也都散了,宋诣才把她放下来。   “我可以回去了。”   宋诣抬眼,瞧了枝枝一眼,“不急。”   枝枝便皱眉,“为什么?”   “朕还欠殿下一些承诺。”宋诣轻笑了声,狭长的眸子里明晃晃的笑意,接过枝枝手里的油纸伞,朝着台阶往上走去,“何况殿下的公主邸,前些日子也被赵夷残党搜寻过,此时混乱至极。”   枝枝心头一跳,“那府里的人……”   宋诣侧目,“朕都帮殿下转到城外的庄子去了,无一伤亡。”   她的脚步一顿,看着宋诣往前走的背影,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有点犹豫地问道:“你做什么对我这样好?”   青年没有回头。   细雪落在他玄色的氅衣上,显得他满身清寒。   “里头烧了炭火,”宋诣伸手,牵住枝枝的手,嗓音温和从容,将她冰冷的指尖握入掌心,“殿下受不得寒气,还是先进去暖和了再说话。”   不远处的婢女连忙上前,将汤婆子送过来。   宋诣接过了,塞入枝枝的手里,又把她的袖子整理到可以遮住指尖的长度,方才松手。   枝枝眼睫颤了颤,握紧手里的汤婆子。她本来还想问,想了想又算了,干脆提起裙摆朝着房间去了,室内确实是暖呼呼的,没一会儿便不冷了。   她拿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前几天还那么明显的伤疤,如今是一点也不剩了。   还有先前宋诣让她喝的药,喝了以后出门都不怎么咳嗽了,实在是有效得过分。虽然苦了些,但若是只消喝上十副药就能不再咳嗽,她还是可以接受的。   虽然公主邸是回不去了,但是兄长应该会来接自己。   枝枝这样一想,最后一点心事也没有了。   黎国的冬日一贯冷,断断续续下了几天雪,枝枝没等到沈寒亭来接自己,反倒是等到宋诣特意带着糕点来看她。   大冬日的,他提了一盒子凉糕。   冻过的梅子糕紫红剔透,上头撒着细细的雪白糖粉,还有亮晶晶的桂花蜜。瞧着倒是很漂亮,不过不知道好不好吃,枝枝看着宋诣,“有些凉。”   雪光映着窗纸,宋诣垂眼,“尝一口。”   枝枝便点点头。   他打开食盒,枝枝才看到他的手心红得厉害,似乎是烫伤了。   她原本是不信宋诣亲手做的糕点的,可此时又有些相信了,便取了一小块糕点来尝了一口,“糖放多了。”   宋诣唇角弯了弯,“总归没把糖放成盐。”   “也对。”枝枝点头,觉得宋诣这人虽然奇奇怪怪的,但是养尊处优的,能亲手做出能吃的糕点来,已经算是不错了,“陛下做得很好了。” 第79章第79章   枝枝看着沈寒亭,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好吧,这个人情不拿我去还,也没什么可以还了。”她想得很简单,嫁给谁都是嫁,既然哥哥欠了宋诣这么个人情,那她嫁了也不算亏。   她沈蝉音的傲骨,都是黎国给的。   如果事关黎国,那就不能任性了。   少女眼睛眨了眨,看不出来一点儿不情愿,倒是叫沈寒亭一时之间哑然。   若是枝枝记得之前的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心态。沈寒亭闷闷喝了一口茶,将奏折合上,压低嗓音对枝枝道:“若你以后记起忘记的记忆,后悔了呢?”   “你们都瞒着我。”枝枝有点不高兴。   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她和宋诣之前一定是认识的,说不定还有仇,否则不至于所有人都这个态度。   沈寒亭却没有继续解释。   公主邸自从沈寒亭回宫之后,便在收拾整理,枝枝便回去了。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父亲说要给她建造赤霞台时,此时看到已经建造完善的府邸,稍微有些感慨。白鹭和黄鹂都在门内,瞧见枝枝前来,连忙上前迎接她。   枝枝打量了她们一会儿,“你们可以告诉我,我忘记了些什么事情吗?”   廊下风铃被风吹得作响。   白鹭解下枝枝肩头斗篷,笑着塞给她手炉,“忘了便忘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她拂掉枝枝发梢的雪花,扶一扶有些摇摇欲坠的簪子,“殿下记得身边重要的人,不就好了?”   黄鹂点了暖香,煮好茶水,也道:“那几年的殿下,过得不开心。”   枝枝坐在小几前,捧着热乎乎的茶水喝了,脸颊上冻出来的红晕也散去。   “那好吧,我不问了。”她眯了眯眼,靠在熏笼上取暖,毛茸茸的氅衣还裹在身上,枝枝抱着小老虎侧目,“过些日子就是腊八了,兄长将施粥的活儿交给我了。”   “一年又过去了。”黄鹂感慨。   枝枝把脸埋进衣袖里,“今年打了一年的仗,快过年了,怕是不少人吃不上饭。”   白鹭和黄鹂对视一眼。   两人都从枝枝的话里听出了怅然,可偏偏瞧着也是很平静的,叫人不知道怎么安慰。   枝枝第二日便去领了粮食,在护国寺安排妥当。这才发出布告,让城内的百姓在腊八当日来领粥水,若是家中没有余粮,提前取了里正的证明来领小米和杂粮。   告示一贴上去,便有不少百姓喧哗起来。   全都兴高采烈,总算是对除夕有了一点盼头。   因为粮食太多,想要熬煮够一天给全城百姓分量的腊八粥,也实在不容易。枝枝不仅在护国寺设了地点煮粥,城内的粥水则在城内租了地盘,提前分配好,在腊八前的一天晚上开始熬煮。   腊八这天,天不亮,枝枝便坐了马车去了施粥的地点。   不少百姓在粥棚前排起长队,见到长公主亲自来施粥,未免兴奋起来,朝着她涌过来。   众人推搡之间,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摔倒在地上。人群不受控制被往前挤过来,眼见着便要踩踏在小孩身上,枝枝立刻喊了侍卫上前。   侍卫拦住人潮,枝枝弯腰一把拉起地上的小孩子。   人潮在一瞬间冲散侍卫,朝着枝枝扑过来,枝枝下意识将小孩子护在怀里。   宋诣打马而来,伸手将枝枝护入怀中,挡住了身后冲撞过来的人群,“下次交给别人去做。”   她把小孩子放下,看着对方细得没有一两肉的胳膊,凹陷下去的脸颊,低声问道:“你的家人呢?”   小孩子似乎很害怕枝枝,一下子跪下来。   他衣衫单薄破旧,裸露在外的皮肤青紫,跪下去时一霎那被碎石划破肌肤,显得越发狼狈瘦弱,“回长公主,家里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   枝枝眼睫颤了一下。   战争时,物价飞涨,许多人都在疾病和挨饿中死去了。   哪怕是京都,这样的人家也不在少数。   “起来吧。”枝枝蹲下去,摘掉他头上的草叶子,语气认真,“我今日带了许多粮食来,你去排队,足够每一个没有余粮的人吃到明年开春。”   小孩子怯生生地看着枝枝。   枝枝微微笑起来,“等到开春播种,便不愁没有新的粮食了,还有慈安堂也在建造了,那里会有人照顾你到长大。”   小孩子黝黑的眼眶霎时流出泪水,枝枝摸了摸他的脑袋,把他拉了起来。   宋诣沉默地看着枝枝做着这一切,等到那个小孩子走远,他才垂睫看向枝枝,“抱歉。”   枝枝摇摇头。   两人站在粥棚下,氤氲的热气裹挟着粮食的香气,天边又落下冰冷的雪花,衬得整个黎国京都晦暗寒冷,只有吵嚷的民众眼巴巴盯着那一锅热气腾腾的粥水。   好似这是唯一的念想。   “宋诣,我嫁给你。”枝枝忽然回过头去看他,抿了抿唇,眸子里光华坚定,“如今北狄西夷与黎国都需要休养生息,只有齐国独大,拿我的婚约来换黎国十年无战乱,好不好?”   宋诣目光依旧清冷温润。   他看着枝枝,唇边笑意不变,只道:“家事与国事,不可混淆。”   “可你已经混淆了。”枝枝抬起下颌看他,她非常清楚,宋诣之所以愿意帮黎国,一部分是两国结盟,另一部分就是要逼兄长欠下这个人情,“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让黎国安宁一天。”   这是一种很幼稚的说话,枝枝知道效果有限。   可她都决定嫁给宋诣了,能谈到手的筹码多一点,便是一点。   “好。”   宋诣回答她。   枝枝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她没料到这话谈得这样轻而易举。在她和宋诣接触的一个多月里,他虽然有时候很古怪,但很明显不是个为了私情胡作非为的蠢人。   要一个聪明人做蠢事,其实是很难的。   “沈蝉音,我当年本可以杀了你兄长,却并未杀他。”宋诣捏住枝枝的手腕,力道有些重,语气却还是慢条斯理的,“前些日子我也本可以趁火打劫,却还是保住了你黎国的安稳,我欠殿下的若殿下不再在意,自然好。”   枝枝不知道他欠了自己什么。   但是从身边所有人的态度来看,想必不是什么高兴的事情。   那忘记了正好,再不必计较,再不必痛苦。   “那好。”枝枝眯眼一笑,“我不记得了,无妨的,我只是做我沈蝉音该做的事情。”   宋诣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好久,才似有些叹息似的,握着她腕骨的手转而抓住她的五指,“那殿下必然会后悔。”   她从前,分明宁可死,也不要待在他身边。   风吹过来,枝枝捡起地上掉的碗给老婆婆,这才回答宋诣,“兴许吧。”她的杏儿眼里有点坦荡的笑意,“只要陛下不要整天那你的心上人来膈应我。”   长街尽头,白息看着两人笑着说话。   看了许久,拂掉刀鞘上的积雪,翻身上马,朝着城外的方向而去。   副将朝他追过去,“将军不去和公主告别吗?”   白息不说话,只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城门,他总以为守得久了,殿下总会回过头朝他走来的。   可哪怕是忘记了宋诣,殿下还是会选择宋诣。   ……   腊八夜,城外的月老庙不知为何办了庙会。   京都家家户户好不容易从战火纷飞的紧张氛围中缓过来,办了场庙会,都忙不迭去热闹一下。庙里也布置得格外繁华,到处都是花灯和风铃,不少摊子卖着绢花头绳和糖果。   枝枝换了常服。   绿衣红裙,披着白狐狸毛的坎肩儿,脖颈上挂着亮晶晶的璎珞。长发梳成双髻,乖巧地带着漂亮的绢花,站在宋诣身边时,十分匹配。   月老庙有一棵很高很大的姻缘树,树上挂着许多红色丝绦和姻缘牌。   宋诣牵着枝枝走过去,从袖子里取出几枚红字包着的钱币,姿态温和礼貌,“托老翁给我和未婚妻写几句贺词。”   枝枝忍不住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   老翁伸手接过钱币,笑眯眯地提起笔,写了一句贺词,递给两人,“祝两位白首如新。”   贺词写在红字上,字迹是金色的。   宋诣接过来,叠好,收入袖中,才温和地看着枝枝,“姻缘牌带了吗?”   “带了。”枝枝耳朵尖儿烫得过分,她垂下眼睫错开宋诣的目光,将袖子里的姻缘牌取出来,递给宋诣,“这么贵重的材料,若是被人偷去了,月老仙人还能继续祝福我们吗?”   宋诣屈起食指,敲了敲她的脑袋,斜睨四周一眼,“朕的姻缘牌,谁敢偷。”   不远处的烟花一下子绽放,火树银花一片璀璨。   宋诣捂住枝枝的耳朵,等到爆竹声小了,才过去将那一对姻缘牌挂了上去。他站在树下,忽然回过头来,朝着枝枝笑了笑。   枝枝站在人潮中,总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但她没有深究,提着裙摆走到宋诣跟前,踮起脚皱眉看他,“那你告诉我,之前和你挂姻缘牌的,是谁?”   “是个死了的人。”   枝枝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他,脑子里飞快转过无数本她看过的话本子,“所以,我和你死去的心上人长得很像,所以你才要求娶我?”   宋诣:“?”   于是他道:“谁告诉你,我的心上人死了?”   “你说的。”   “我的心上人是阿音。”宋诣慢慢道。   面前的少女一下子皱起细长的眉,眼底露出愤怒,“你才死了。”   宋诣只笑不说话,他是长得很清雅温文的长相,偏偏不笑时便显得有些阴郁深沉。此时眼底含了笑意,便格外温和,好一会儿才拉着她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是先皇为我定下的太子妃,并非我的心上人。”   “你为她那样不要命地找药,结果她……”枝枝想了想,她认识宋诣的时候,他还对他的心上人念念不忘,可找到药之后人就去了,其实也没有多久。   也就是说,他的心上人太子妃去了没多久,便开始对她示好。   枝枝知道,作为联姻对象,她不需要在意这些。   可还是忍不住膈应。   若是单单当个联姻的对象,何必又对她这样好?   宋诣想解释,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解释,沉默了片刻。面前的小姑娘已经一把把他推开,姿态得体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道:“我与陛下,我以后不会再问陛下的伤心事,是我不对。”   枝枝偏过脸去,不看他了。   “阿音。”宋诣喊他。   小姑娘又往外偏了一点脸,不肯搭理他。   又幼稚又可爱,宋诣忍不住笑了下,戳了戳她气得鼓起来的脸颊,“谁告诉你,我的心上人是旁人的?”   枝枝心想,所有人都这么说,就他骗人骗得理直气壮。   实在可恶。   她有点生气了,干脆提着裙子,往旁边挪了挪。   宋诣便往她身边靠了靠。   枝枝察觉了,挪到退无可退,宋诣还坐在她身侧,忍无可忍地凶他,“你给我走开。”   “幼稚。”   宋诣看着枝枝,眼里是明晃晃的笑意,忽然低下头来靠近她。额头靠在她的额头上,温热的呼吸便落在枝枝的鼻尖上,痒呼呼的。   靠得太近了,枝枝心虚地收了目光。   宋诣却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看他的眼睛,“我告诉你了,你会生气不嫁给朕。”   他说得太认真了,让枝枝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枝枝觉得她和宋诣之前确实认识,可能还是一对怨偶。   这念头让枝枝有一瞬间的慌张,但也随即便消散。她哼了声,任由宋诣抱住自己的腰,想了想自己什么都忘记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谁叫你时时刻刻提醒我,你有一个心上人。”   宋诣挑眉,“我今日不曾。”   枝枝赌气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宋诣似乎在她背后做什么,一回头便瞧见他手里捧着一支白玉簪,正往她的头上簪。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眼睫垂下去,“我母亲留给我的。”   他从父母那得到的东西不多,这是最珍贵的一样。   枝枝本来还想生气的,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宋诣一身寂寥地站在那,分明是傲慢又矜贵的姿态,偏偏对她说话时有点不知所措的讨好。   她就生不出来气。   白玉簪被宋诣戴上去,枝枝撑着下颌坐在阑珊灯火下,意识到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咳嗽了。   也不知道宋诣给她吃的是什么药,药效竟然这样好。   这样一想,她不免又看了一眼他。宋诣穿着玄衣,狐裘被风吹得浮动,清臞苍白仍有病态,显然是不久之前的重伤到现在都没有好全。   有一瞬间,枝枝鬼使神差地觉得,他拼了性命找来的药,会不会就是给她吃的那十副药。   可若是问,未免自作多情。 第80章第80章   枝枝垂下眼睫去,闷闷地不想开口。   宋诣将姻缘牌挂上去,眼底含了一点笑意,看着有点气恼的少女,语调缓慢,“月宫仙人在上,此后阿音一生的姻缘,当属于我了。”   这话也太轻浮了!   枝枝气得一下子抬起脸瞪他,“谁知道你和几个小娘子说过这样的话。”   宋诣不说话,就这么含笑看着她。   枝枝瞳仁一颤,明白过来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她立刻别过脸去,生怕被人瞧出小心思。   “好了,带你去买花灯。”宋诣敲了敲她的额头,牵起枝枝的手,领着她往远处的花灯摊子走过去,挑了一个可爱的兔子灯,“喜欢吗?”   小兔子胖乎乎的,漂亮极了。   “我有钱。”枝枝回答他。   不知道为什么,宋诣就笑出声了,从袖筒内取出铜板交给摊主,然后把兔子灯塞入她怀里。   远处有玩杂耍的艺人在喷火,枝枝不想搭理宋诣,干脆抱着兔子灯小跑过去。   人潮如织,枝枝是那里最美的一抹影子。   她抱着兔子灯,仰起脸看着杂耍的艺人吞剑,高兴得跳起来拍手要抓铜板打量,又手忙脚乱地抱好险些落下去的兔子灯。   宋诣站在树下,咳出一口淤血,眉头舒展开。   看够了热闹的小姑娘不再生气,又抱着兔子灯回来找宋诣,瞧见他一个人坐在树下,不由弯着眸子笑,“你好像个老头哦。”   宋诣将帕子收入袖子里,伸手拽了她一把。   “是阿音太小了。”他将枝枝袖子上沾的土拍掉,正一正兔子灯落在地上砸弯的灯骨,才把修好的灯递给她,“瞧什么都是好玩的。”   枝枝歪头看他,确实是觉得这位齐国陛下心思深沉得过于劳累了。   她一屁股坐在宋诣身侧的草地上,双手放在地上,   仰起脸去看天上的星子,忽然觉得心情还不错,“陛下,我若是嫁给你,你还愿意让我来灯会玩吗?”   枝枝没有侧目去看宋诣,不知道他眼睫一颤,倏然沉默下去。   似乎是极为艰涩似的,抬起目光,落在她身上。   好半天,才用轻缓从容的语调道:“只要阿音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你说的,刘成,记下来。”枝枝一下子侧过脸,招呼刘成过来,兴高采烈地得寸进尺,“做什么都行,包括骑马游街打猎斗棋参加诗会对不对?”   这些事情都是她想做,但是父皇不让她做的事情。   如今换成了沈寒亭,想也知道一个样子。   十二岁时的心智烂漫天真,想做的事情也十分简单,枝枝满脑子都是这些好玩的,“行不行?”   她看见宋诣的眼睫掀起来一寸,幽深的眸子漆黑,看她时似笑非笑,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可以。”话音一落,便捏着枝枝的手腕,侧目扫了一眼树上,“你们也听见了?”   夜里没有风,树叶也簌簌作响了一阵。   “那就行。”枝枝一点也不在意其他的,“这件事我会和我兄长说。”   话音还没落,对面的青年忽然靠近了过来。   微醺且甜的木樨香在夜色中浮动,耳边人潮的聒噪似乎在一瞬间隔得很远。宋诣垂眼时,枝枝觉得鼻尖有些痒,猝不及防间,他便捏住了她的手腕。   宋诣的肌肤沁凉,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回过神来时,唇上便像是一片羽毛拂过般,微凉而柔软。   枝枝回过神,瞪圆了眼,想要开口又连忙闭嘴,侧过脸去才气哼哼道:“太过分了。”   但这话一点气势也没有。   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枝枝忽然觉得难以言说地尴尬,她低着头,盯着地上的草好一会儿,才偷偷打量来时的路,想要趁着宋诣还没察觉,赶紧离开。   宋诣闷笑了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阿音不讨厌朕。”   这话像是一下子戳到枝枝的痛处般,她下意识炸毛,张口就想要反驳,“我没有。”   可反驳完,枝枝意识到宋诣说得没有错。她盯着宋诣看了好一会,莫名有点委屈,便不再和他说话了。   树上的姻缘牌被风吹得作响,玉质的脆响十分悦耳。   “明日朕便入宫,让你哥哥赐婚。”宋诣道。   枝枝没有反驳,只是把下巴放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腊月的雪渐渐停了,积雪却很厚。枝枝这段时间都忙着施粥放粮,帮助沈寒亭尽快稳住京都的百姓,好让大家都过上一个温饱的新年。   马车辙碾过积雪,在除夕这天的爆竹声中,朝着皇宫而去。   白将军受伤的消息传回京都,便使得京都人人为之担心。 第81章第81章   枝枝气恼,干脆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枝枝开口道:“我前几天总是做噩梦,”她垂下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看宋诣的表情,“我梦见我在灯会上,看着陛下和另一个小娘子挂姻缘牌,提着花灯看烟火。”   宋诣身形微僵。   他抱着枝枝,问她,“还有呢?”   “还梦见,陛下冷眼看着我被那位姑娘刁难打骂。”枝枝的梦境太过于真实,醒过来时便忍不住地心惊胆颤,“我那时候,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宋诣将她放下来,才道:“是噩梦而已。”   他伸手来牵枝枝的手,带着小姑娘往前走,闷闷不说话。   宋诣的步履有些快,枝枝跟得勉强,不免有些生气,“你等等我!”   走在廊下的宋诣忽然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他黑沉沉的眸子瞧着枝枝,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你说了愿意嫁给我的。”   枝枝抿唇,过了一会儿,“你的反应好奇怪。”   不远处的侍女急匆匆的跟上来,捧着手炉和斗篷,上来给枝枝加衣。   枝枝听话地披上斗篷,接过手炉。   白鹭握着枝枝的手,觉得冷得厉害,不由唠叨,“殿下见不得风,一见风便咳嗽……说来,这些日子殿下似乎一直不曾咳嗽了。”   往日白鹭都以为是自己给枝枝穿得多,但是今天穿着单衣走了一路,也不见枝枝咳嗽。   枝枝道:“是陛下给我服了药,便好了。”   白鹭古怪地看了宋诣一眼。   宋诣扫了白鹭一眼,见白鹭低下头,便并未多做暗示。   跟在后头的黄鹂却盯着枝枝的侧脸,那上头的疤痕是最明显的,留了那么些年都祛除不掉,只在宋诣身边住了一段时间便好了。   她们便是再迟钝,也知道宋诣大概是取心头血喂养了药草。   那样的法子,能做出来的人大概也是个疯子了。   宋诣既然能将四海都纳入他的棋局中,从一个被外戚压制的傀儡太子,转而成为如今黎国西夷处处都要讨好他的君主,自然不是个没脑子的糊涂人。   他明明知道代价太大,却为了将枝枝追回去,不择手段至此。   做得出挖心头血滋养药草的事情,那想必也做得出来,利用北狄皇室骗来秘药的疯事。   这一点,大概沈寒亭也早就知道了,才干脆把枝枝推给宋诣了。   “殿下方才说,做噩梦了?”黄鹂温声道,“若是这样的噩梦成了真,也不知殿下会不会气恼呢。”   枝枝捧着手炉,“当然会气恼。”她笑眯眯的,“若是谁这样欺负我,除非让我欺负回去,否则怎么也是不能原谅的。”   说完,她便挥退了侍女。   宋诣走在她身侧,扫了一眼地上的积雪,“除夕了,齐国也攒了不少政事。”他伸手握住枝枝的手,“年前成婚,随我去齐国可好?”   如今都要过年了,不仅要祭祖祭天,各地的官员也要回京叙职,确实离不开宋诣。   “这么快……”   枝枝有些犹豫,她的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了。   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那就是她曾经历过的事情,只是如今忘记了。   “流芳郡主年初要成婚,她和我关系不错,我必然是要看着她嫁人的。”枝枝下意识找了个借口,说道,“要么等过了年,我们再见面?”   宋诣的面色苍白了几分。   他敛眉道:“也好。”   见宋诣并未生气,枝枝松了口气。   因为是除夕的缘故,宋诣陪枝枝见了一次沈寒亭,便马不停蹄回了齐国。   而枝枝留在宫里过了除夕,第二日才回了公主府。   年初的前几天忙得很,各家的夫人小姐都来拜见她,还有不少经人引荐而来的少年郎,挖空了心思扮做小厮琴师入府来送行卷。   枝枝不胜其烦,干脆所有人都交给白鹭去见。   一直到初十,楚亦在城郊办了个蹴鞠比赛,邀请了许多世家女郎一起参加,说是为了给她解闷。   在枝枝的记忆里,楚亦还是个非常欠揍且不讲理的小孩子,去了见面才惊觉两人都长大了。红衣少年高坐马上,瞧见她便笑,“阿音姐姐,怎么不骑马?”   枝枝下了马车,看着他们在场内踢蹴鞠,“我不会。”   说得他不知道一样。   少年一勒缰绳,侧身越过围栏,翻身而入一把拉住枝枝,眉眼明朗,“我教你。”   女郎们喧哗一声,纷纷笑起来。   枝枝被他拉得一踉跄,然后一拍楚亦的背,把他推出去,“玩你的去!”说完,她便转而坐在了碧纱橱内,“好久没看蹴鞠比赛了。”   楚亦笑嘻嘻地翻过去,上了马面色才露出点失望。   即便是忘记了几年的记忆,阿音还是不肯让他走近半步,反倒又和宋诣熟了。   场内的少年们都忍不住朝着碧纱橱内张望,勾肩搭背地一拉楚亦,调笑起来,“你惦记的公主姐姐不肯和你一起骑马,不如还是听你阿娘的,相看相看未婚妻吧。”   楚亦一脚把人踹翻,“胡言乱语!”   云娘子坐在枝枝身侧,忍不住偷瞧她,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如今瞧着,倒是气色好了许多。”看见枝枝脸颊上消除的疤痕,她忍不住又瞧了瞧,“殿下脸上的疤……是用了臣女之前说的那味药草吗?”   枝枝和她们一贯不摆架子,此时撑着下颌侧目,“嗯?”   瞧见枝枝疑惑,云娘子以为枝枝是忘记了,提醒道:“传闻以情人的心头血滋养药草,一直养到长出花蕾,以花蕾入药,便可以消除寻常药膏无法去掉的疤痕。”   “是么?”枝枝失忆的消息,知道的人不多,她此时下意识不动声色地探听道,“那岂不是要日日剖开胸口?”   “是这样,赌上性命去消除一道疤痕,且又不知道传闻是否是真的,实在没必要。”云娘子快言快语,看着枝枝,撑着下颌继续道,“能为殿下做到这个程度的,是……白将军吗?”   云娘子飞快垂下眼,掩盖住眼底的失落。   枝枝摇摇头,“不是白息。”   云娘子抬起脸,刚想开口,便听到枝枝继续问她,“除了疤痕,还有什么奇怪的药方,能够治疗咳疾么?”   从前沈蝉音时常和沈云走得近,而流芳郡主沈云的闺中密友圈子里有云娘子,那时候几位小姑娘就知道沈蝉音身子不大好,尤其是咳疾严重,受不得半点凉。   但是如今才正月,屋外寒风料峭。   枝枝坐在这里,面色白里透红,竟然一口都不曾咳过。   云娘子微微睁大了眼,盯着枝枝,好一会儿才以一种羡慕酸涩的语气道:“是齐国陛下给殿下找了药么?”她低下头去,解释道,“北狄是有一味秘药的,从前我似乎也说过,只有北狄的皇室才知道如何炮制,极为珍贵隐秘,便是北狄的普通贵族都用不上。”   枝枝撑着下颌,好一会儿,才眨眼道:“这样珍贵的药,只是治疗咳嗽么?”   “并非如此,是治疗痨病的,所以才珍贵。”   但是枝枝算不得痨病,所以用起来也太过暴殄天物。   不过也只有齐国那位陛下,才能用得出这样的手笔,除了宋诣,谁能从凶恶的北狄人手里拿出这样珍贵特殊的药。   如今列国之中,就算是凶悍如北狄,也要在齐国面前俯首。   沈云听着两人说话,不由道:“能做到这个地步,也难怪殿下如今愿意和他重修旧好。”她知道一点点内情,此时也真心为两人高兴。   枝枝想起自己的梦境。   她梦见自己从城楼上一跃而下,跳下来之前,还穿上了自己十二三岁时最爱的红裙子,不愿回忆自己曾那样卑微可怜。   究竟是一颗真心被糟践成了什么样子,才会那样绝望。   枝枝坐在碧纱橱内,忽然有点思念宋诣。   两人分别不过十日,算不得多久,枝枝看着蹴鞠场内的楚亦,忽然叹了口气。   楚亦察觉到她的目光,握着月杖的手肘屈起,一杖将蹴鞠打入风流眼。在场内少年一片的喧哗吵闹中,一扬马鞭,攀折下枝头一只红梅花,朝着栏外枝枝的怀里掷去。   “阿音姐姐,换你的彩头。”   少年眉眼恣肆,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瞧着她,想要把她的注意拉回来。   又幼稚又放肆。   枝枝回过神,瞧了瞧四周,却并没有什么可作为彩头的。   少年勾起月杖,折腰避开对手的偷袭,回头一望,“鬓上新簪的绒花簪正好。” 第82章第82章   枝枝醒过来时,看着白鹭好一会儿,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宋诣。   他离开之前,她还依依不舍,送他到宫门口。   两人约好了,等到他处理完齐国的事情,便前来黎国求娶她。枝枝那时候虽然有点羞怯,但是满心欢喜,满等着他回来见她。   就连交付绣房的嫁衣,都特意裁了云锦缂丝,按着她的尺码做了起来。   白鹭在屋外不曾进来,这些日子枝枝一直没开口说话,只是神态语气却不似失忆的时候,想也知道她是想起来了之前的事情。   “殿下还不说话么?”黄鹂端着甜汤,语调忧愁,“刚刚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齐国陛下已经出发了,不日便要来了。”   白鹭烦躁地剪掉盆栽枝叶,“拿不准殿下怎么想的。”   黄鹂嘀咕,“总归是不爽利。”   谁都看得出来,枝枝心情不大好。   窗子被咯吱一声打开,枝枝从窗内看过来,语调温和,“不要说悄悄话,进来。”她扫了一眼远处扫雪的小丫鬟,补充了句,“这些日子少安排些人进来,有些聒噪。”   白鹭应了,转而进来。   她端着黄鹂送来的甜汤,低声道:“殿下要去流芳郡主的婚礼么?”   “给我梳头。”枝枝道。   白鹭便拿起桃木梳,将枝枝的长发梳顺,拿红绦子系住黑压压的发,再拿了木簪绾起发髻。又取了珍珠钗子,只简单地装饰了下,大方得体便作罢。   又换了一身衣裳,才出门。   沈云早就梳妆好,坐在洒了八宝干果的床上,身边四处都是亲友送的首饰珠宝。   枝枝走过去,说了些祝福的话,方才扫了一眼四周。   “云娘子不曾来。”沈云解释道,“她上次胡闹,还得殿下摔伤,此时还被禁足着呢。”   枝枝略微一笑,“我原本也是感谢她。”她安抚性地拍了拍沈云的手,语调温柔,“我记起从前的事情了,也算不是稀里糊涂。”   沈云一愣,“殿下……”   她跟着枝枝来往得多,为人也熨帖,多少也猜到了些有关枝枝的事情。   枝枝把她的凤冠扶正,“往后你嫁了人,便不能出来与我们一起玩耍,但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只消派人来我公主府一趟,无论如何我也给你撑腰。”   “殿下心善,”沈云感慨,“日后若是有需要阿云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枝枝闺中的朋友不多,她觉得沈云就不错。   心地是善良的。   “成亲呢,要说吉祥话。”枝枝笑起来,捏了捏沈云的脸颊,将鬓上一只沈寒亭赏赐的金簪插入沈云鬓发,“这是陛下赏给我的簪子,见此簪如见陛下。”   目送着沈云出嫁,枝枝才离去。   只是她心里有些堵着,干脆弃了马车,带着幂离顺着街道往前走。   街道上红妆十里,隔一段地方便有挑夫挑着一担铜钱撒钱,不少孩童围在送亲的队伍旁争抢撒了满地的喜糖喜钱,笑嘻嘻地唱着儿歌。   枝枝瞧着喜庆的画面,心情莫名好了些。   黄鹂不近不远地跟着,随手往嘴里抛了颗粽子糖,和白鹭闲聊,“殿下今日心情还不错,你劝着殿下多逛逛?”   白鹭摇摇头,“看好殿下。”   楼上的少年锦衣一翻,踩着栏杆,抓住旌旗跃下来,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枝枝跟前,笑着喊她,“阿音姐姐!”   帷纱被他衣角带动的风吹开,枝枝下意识扶住帷帽,莫名地被楚亦这样明朗的情绪感染,也微微一笑,“怎么了?”   “瞧见你了,便来见你了。”楚亦挠了挠后脑勺,干脆将无处安放的双手背在身后,跟在枝枝身边,“怎么不坐马车……还有,阿音姐姐是想起之前的事情了吗?”   捡钱的小童横冲直撞,枝枝险些被撞倒。   楚亦反应很快,一把扶住枝枝的腰,将她带到里侧去。   对面来使馆的门正被打开,宋诣正瞧见楚亦搂着枝枝的腰,将纤弱娇软的少女护在身侧,方才一敲小童的脑袋,叉腰凶起来,“你撞到姐姐了,下次不许了!”   小孩子哪见过这个阵仗,一下子就被吓哭了。   楚亦一点也不觉得尴尬,继续张牙舞爪吓唬他,“快给姐姐道歉,下次不许这样了。”   小孩哇地一声哭得惨绝人寰。   枝枝觉得好笑,楚亦看着更像个小孩子,她从荷包中取了一块牛乳花生糖塞给他,“别哭,他吓你的。”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糯,比乳糖还要甜。   小童看见这么漂亮的一个姐姐温言软语地安慰他,当真抽抽噎噎止住了些,伸手接过那块香喷喷的糖,塞进嘴里一下子不哭了,甜得眨了眨满是泪花的眼。   “谢谢……姐姐。”小童羞涩道。   他偷眼瞧枝枝,有些挪不开眼,盯着枝枝腰间亮晶晶的嵌宝匕首。   楚亦不耐烦地挡在枝枝面前,轻轻推了小孩一把,“再不去抢喜钱,都要被抢光了。”   小童回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枝枝一眼,又冲过去抢洒了满地的铜板了。 第83章第83章   枝枝微微侧过脸去,眨了一下眼。   宋诣松开捏着她脖颈的手,有些索然无味,将枝枝的衣领整理好,“先前说的话……都不算数了吗?”   这话枝枝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坐在窗前,好一会儿,才朝着宋诣看了一眼。   他唇边有一缕血迹,此时看她的目光难以言说的寂寥,咳嗽时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来,他看了一眼京都的春色,“那便不作数。”   枝枝拿不准,他是不是准备放手了。   但她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理他。   宋诣从袖子里抽出一只匣子,打开来,递给她,“御苑的杏花开了。”   那是一支放在盒子里的花苞,上面被人洒了水,开了一半。黎国这时候还很冷,杏花自然没有开,即便是齐国,怕也是宋诣想了法子才让杏花在这个节令开。   她没有接,只扫了一眼,“我并不缺这个。”   风花雪月,只有出身高贵的人赏着才觉得风雅难得。   从前当歌女当妾室的时候,枝枝从不觉得这东西重要,只想着不要再被人污蔑,不要再被人打骂羞辱,让她安安生生过几日便是好的。   如今她很少回想了,回想起来也波澜不惊。   枝枝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宋诣看着那支杏花,似乎想起身去追,最终在刘成的目光下,还是低头不说话,只手腕上浮起的青筋显出他的情绪。   “陛下,您若是想追……丢一回面子,也……”刘成道。   宋诣看着楼下穿过人潮,步履匆匆的少女,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挣扎,起身去追。   从她在他面前在城楼上纵深一跃时,他就知道,他彻底输了。   他不是放不下脸面,他只是怕他再怎么纠缠算计,她都无动于衷,叫他一败涂地到不知如何是好。   枝枝走得很快。   她心头那点被宋诣欺骗的气,像是春风吹过去,在一瞬间消散。   身后马蹄渐渐。   宋诣绕过长长的送亲队伍,一直追到枝枝跟前,才翻身下马,直接拦在她面前,“阿音。”   接连追来的护卫围住四周,将枝枝堵在宋诣跟前,无法再次躲开。   “你又想把我掳走?”枝枝觉得不悦,她瞧着宋诣,只觉得这个人总是这么不讲道理,“你当你是谁,是黎国的天子,做得了黎国长公主的主?”   一贯骄傲的宋诣低下头。   众目睽睽之下,他抓紧枝枝的袖子,不许转身要走的少女离开。   天空响起一声闷雷,乌云压下来。   风一吹,雨水飒飒而下,道路上的男男女女忙着躲雨,和送亲的队伍混乱成一团,吵闹着让彼此让路。   宋诣想起那次,他害怕她当真嫁给白息,不惜浑身重伤披星戴月赶来京都。可她毫不犹豫,也毫不留恋,当真是彻底放下了。   他目送着她远去,浑身的伤被雨水淋湿,没能博得她半分目光。   宋诣知道,这次她也一样。   “阿音,不要解除婚约。”宋诣嗓音沙哑,近乎偏执地看着枝枝,明明她答应了要嫁给他,要他早些回来看她,“我们从头来过。”   冰冷的雨水顺着宋诣的眉眼淋下去。   枝枝怕冷,裹着斗篷,却也受不住这样的雨,她不由皱眉,“你换个地方发疯。”   刘成匆匆赶来,给枝枝撑了伞。   枝枝一时之间哑然,沉默看着宋诣,好一会儿,“你进去,不要淋雨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宋诣似乎在这一瞬间,红了眼。   枝枝朝着楼下遮雨的地方去,宋诣淋着雨,就这么跟在她身后。枝枝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宋诣扫了众人一眼,其余随从退下去。   雅间内的炭盆热乎乎的。   枝枝在炭盆前烤湿掉的衣裳,宋诣仍穿着湿衣,衣袂往下淌水,他面色近乎惨白,眼尾浮起一道红痕,近乎执拗地盯着她,好似她随时便会消失一般。   “你的衣裳,拿过来。”枝枝看他。   她不蠢,宋诣受过许多次致命伤,其中几次不是为了黎国便是为了她。   尤其是为她找来北狄迷药那次,她亲眼看到他浑身都是血,身上被人残忍地捅了好几个穿透的窟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知道是怎么拖着那么一身的伤回来的。   明明两人干干净净一别两宽刚刚好,偏他这么自以为是地穷追猛打。   宋诣似乎想拒绝,但还是顺从地解开衣裳,脱下外衣来,自己拿到炭盆前烤着。   枝枝扫了他一眼。   里衣要柔软宽松些,能窥见胸前的伤疤,一层一层。   枝枝接过他的外衣,语气尽量平静地道:“将你的里衣解开,也烤干。”   宋诣温和地看着她,他其实是偏温和的长相,神清骨正,只要稍微收敛一下骨子里的偏执傲慢,便是人模狗样的。   总是很容易骗到人的。   “会唐突了殿下。”宋诣道。   枝枝眼珠微转,语调温和,“你刚刚压在我身上,捏着我的脖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会唐突了我?”   窗外的雨声淅沥,空气也变得湿重沉闷。   宋诣伸手去解开里衣,果然心口的位置,上头密密麻麻的伤疤,其余的地方更是不消说了。他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解释道:“除了心口,其余的地方会消去,不会这么难看。”   枝枝觉得他这话很古怪。   她轻嗤了声,语调还是平静的,“本宫若是挑面首,只会挑浑身什么伤疤都没有的。”   见宋诣眉头微皱,枝枝眉头舒展开。   宋诣不再多言,沉默着在火盆前烤衣裳。   枝枝有点打瞌睡,她被烤得暖洋洋的,干脆打盹儿,左右白鹭和黄鹂都在外头,眯一会儿也无妨。   宋诣安静地坐在枝枝身侧,看着她一下一下地眯着眼儿,脑袋不自觉地朝着他歪了过来。他伸手,轻轻地将她的脑袋拨到肩膀上,倒有些做贼似的心虚。   他想起许久前,她胆小,总爱缩在他怀里睡觉。   那时候他还不懂什么情爱滋味。   宋诣眼里只有权势天下,自命非凡觉得天下只配当他手里的棋子,沾沾自喜于自己演出的温润君子叫人敬仰爱慕,轻而易举就将人心玩弄在指掌间。   甚至,他觉得枝枝的心思不配被他玩弄。   她是一只单纯的金丝雀儿,那顶多是叫逗弄,甚至算不得算计。   如今想来,是他可笑。   等到他懂了人心玩弄不得,懂得了真心难得,懂得了失去了想要找回来有多难,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   “枝枝……”宋诣瞧着熟睡的女子,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倦意,他许多次都不惜一切代价去弥补他犯的错,可错了就是错了,怎么弥补都再改不了,“朕没有什么再能补偿你的了。”   黎国的内忧外患,是他明里暗里扶持沈寒亭,彻底解决。   枝枝因为他丢下的伤病,他拼了性命为她治好。   他如今四海称臣,能弥补的也全都去弥补了,唯独人心不可强求。宋诣微微叹了口气,将烤干的衣裳穿好,抱着枝枝放在了小榻上。   门外黄鹂白鹭见他出来,似乎有些紧张枝枝。   宋诣放下那支杏花,缓步朝着楼下走去。   雨渐渐小了,他站在雨幕前,忽然有些不知道去哪里才好。刘成撑着伞前来迎接他,瞧见宋诣愣愣站着,提醒道:“陛下不是说,要进宫去商议婚事么?”   宋诣眼帘微抬,“不去了。”   刘成一愣,越发觉得宋诣不对劲。   “她一见到我,便想起从前……受尽屈辱的日子。”宋诣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便真的出声笑了声,却觉得鼻梁沉沉地酸,“我总想着自己舍不下,可从未想过,她是否能从头再来。”   风灌入宋诣的广袖,他衣衫猎猎,眉眼里唯一一点偏执的光都散去了。   刘成心头一滞,低声道:“陛下肩上担着整个齐国,务必要保重自己。”   宋诣接过刘成手里的伞,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这是自然?   那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   枝枝一直没听到宋诣的消息。   只知道他还在黎国,不知道和沈寒亭在商议什么,但是却再也没有提起和她的婚事。   因为到了适合婚嫁的年纪,枝枝一直并未出嫁,导致不少人时不时来提这件事。宋诣不再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两人有婚约,反倒是让她安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她见了林城一面。   宋诣之前解释得不错,碧桃确实是细作,林城也并没有死。   好像当初她最介意的地方都渐渐被洗掉了,叫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恐慌。   她想过,如果沈寒亭明确说,她便按着沈寒亭的意思嫁给宋诣。   家国当前,儿女情长总显得太过渺小。   但沈寒亭也没有提这件事。   一直到正月底,沈寒亭领了朝臣去城郊去踏青,曲水流觞之间吃酒论政。不少朝臣都带了家眷,枝枝便需要帮忙代表沈寒亭去和女眷相处。   也不知为何,四周都围着卫兵。   枝枝本能觉得,这次踏青并不简单,直到看到白息前来,才松了口气。   只是……白息身后跟着的,竟然是本该驻守北地,无召不得入京的驻军。 第84章第84章   她下意识去找沈寒亭,沈寒亭面色一变。   不只是沈寒亭,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霎时间,风雅的曲水宴会散了个干净,沈寒亭率先走上前来,“白息,你这是?”   白息抬手,甲胄寒光凛凛,“臣斗胆,持剑来京都,清君侧,斩乱臣。”   所有人都疯了般朝着外面冲去,白息身后的士兵数量并不多,但都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的精锐,只消片刻就围困了所有人。   而之前,西夷来犯,皇城兵马司的权利被收回重新分配。   沈寒亭交给的……是白息的心腹。   和枝枝一样,沈寒亭也对白息信任至极,从未想过白息会背叛自己。   枝枝好一会儿,才从久远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一点可能相关的原因。白息原本是奴隶,九死一生地试练后,才成为暗卫,保护长公主沈蝉音。   白息沉默寡言,而年少的沈蝉音却是个活泼又敏感的小姑娘。   她还记得,七岁那年有次和沈寒亭吵架了,枝枝赌气躲在了没有人的冷宫,结果天黑之后找不到回去的路,吓得躲在角落哭。   最先找到她的,就是白息。   她当时蹲在角落里,眼泪巴巴的,却因为怕黑不肯从角落钻出来。   白息沉默地外头陪着她,什么也不说。   枝枝那时候没那么怕了,小声和他说话,“你为什么不爱说话呀?”   少年眉眼深沉寂寥,像是一把藏在鞘里的刀,即便那么沉默也显得锋芒毕露,好久才生涩回答她,“以前很少说。”   “以前?以前什么时候?”枝枝对他很好奇。   那时候她年纪小,又活得光风霁月,当然好奇这样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在暗卫营训练的时候。”白息微微抿唇,“每个月考核,都会淘汰一个人,淘汰掉的那个人,必死无疑。”   小姑娘彻底不害怕了,继续刨根问底,“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把所有时间放在训练上,没有时间说话?”   少年嗯了声,补充道:“谁也不知道,下次是谁死在谁手里。很多时候,被淘汰的那个人,是死在考核中的那个。”   枝枝有点害怕,她从来不知道人命这样轻贱。   她没见过几个人死去,总觉得大家都会天长地久地活着,永远都如现在这样活着。   “白息,那你可要好好活着。”枝枝抱着膝盖,难得有点怅然,“若是你哪天死掉了,我会很难过的。而且,我难过不算什么……”   少年抬眼,漆黑的瞳孔里盛了一寸月光。   “殿下不该为我难过。”他垂下眼去,“我这样的人,卑贱如泥,死了还有许多个来公主身边保护公主。”   枝枝固执说完自己的话,“我难过不算什么,你自己就这么没有了,才是最可惜的。”少女烂漫又矫情,“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有你自己那样,知道自己的一切可贵与可悲。”   那时候白息没听懂这句话。   他只觉得,这个小公主真叫人喜欢。   她身上有太过柔软温暖的光芒,叫人忍不住地想要呵护她,保护她。   肝脑涂地,再死不惜。   “你有父母吗?”枝枝问他。   少年沉默好久,“死了。”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只有抄家的大罪,子女才会并入奴籍,一辈子不得翻身。”   枝枝干巴巴安慰他,“等我以后长大了,有封号了,我就叫父皇帮你洗去奴籍。你武功这么好,我以后让你去当大将军,保护天下百姓好不好?”   实在是太过久远,远到枝枝都忘记白息是怎么回答她的。   她看着白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镇守北地数年、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竟然会有一天,操戈向皇室。   “陛下怕是已经忘了,当年的白易案。”白息冷眼看着沈寒亭等人带来的侍卫负隅顽抗,他目光冷冽,“那件案子,是陛下处理的第一件政事。”   枝枝没听说过,侧目看向沈寒亭。   沈寒亭眸子幽深,面色却隐隐发白。   “陛下独断专行,误判了白息抄家,全家上下,除了幼女没入奴籍,无一不斩首示众。”白息轻嗤一声,眸色幽深,“后来虽然发现是误判,却因影响深重,朝廷不敢公之于众。”   “归根到底,是怕动摇陛下的储君之位,对么?”   沈寒亭微微皱眉,看向白息,“并非只是如此,当年朝野之上党政甚众,朕哪怕是知道误判也……”   白息讽刺一笑,“归根到底,是为了你沈家的天下安稳,所以旁人枉死的性命便不值钱。”他盯着沈寒亭,扫了一眼枝枝,“殿下,我也想过作罢。”   枝枝被黄鹂牵在手里,指缝里都是黏腻的冷汗。   她看向白息,然后垂下眼来。   人非圣贤。   “可沈寒亭无能。”他冷下脸。   沈寒亭无能,他镇守北地多年,挡住了最凶恶的北狄人。明明是守成之主,却被摄政王赶下台,连西夷那些乌合之众,都需要宋诣插手才能赶走。   黎国动荡不安,边城本就生存艰难,动荡之下货币不值钱,贫瘠的北地边城苦不堪言。   沈蝉音次次被朝臣逼着和亲,西夷事件之后,沈寒亭再也没有反驳这些声音的余地,竟然当真默认失忆的枝枝和宋诣待在一起。   沈寒亭面色如常,低声吩咐心腹,“送公主走。”   白息喜欢吱吱,如果已经打算彻底和他沈家闹翻,自然也不怕囚禁强娶吱吱。   何况,白息对他的怨气里,肯定也有他护不住吱吱的缘故。可这么多次,也让沈寒亭看开了,若非真心悔过,绝不至于恨不得把一切拿来弥补。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